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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等。”秦睿开口,抬手之间,有木灵显现,凝成了一张四方凳。

他挽袖再道,“请。”

茯芍看着那对于人形还算宽敞的椅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粗大的蛇尾,长有二丈。

秦睿顺着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条庞大的黄玉尾上,空气间又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片刻之后,玉光一闪,蛇尾化为人腿,茯芍走到秦睿为她打造的凳子前坐下,掖了掖裙角:“哈哈,多谢秦大人。”

不知是否错觉,茯芍从雄蛇灰色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丝心力憔悴的疲惫。

他出来迎她时还未有这股疲态,短短两句话的工夫,突然变得怠倦了起来。

倦怠之中,甚至隐含一丝绝望的崩溃。

秦睿推了推叆叇,遮住了这股倦意,强撑着走到书桌后坐下,没有寒暄,单刀直入地问:“茯大人,是为秘药而来?”

茯芍微讶,“秦大人知道?”

“恕我回绝。”秦睿毫不留情道,“茯大人,有些事并非你所想象的那般。我只能说,此事若成,必将利好蛇族。”

利好蛇族?

那种不吉利的药和偌大的蛇族有什么关联……

茯芍一对娥眉蹙了起来。

“秦大人一丁一点都不能透露么?”她不死心。

秦睿叹了口气,眉宇间的疲态变得明显了起来。

他虽然累,可还记得蛇王的吩咐:“我不知道茯大人有没有获悉此事的权限,您若好奇,不妨直接去问王上。”

茯芍当然知道自己可以直接去问蛇王,她就没这个胆量才来找秦睿的。

“事关宫中秘辛,我真的可以去问么?”

秦睿灰色的眼睛透过叆叇,毫无生机地瞥了眼茯芍的双脚。

“但去无妨。”

……

茯芍打着伞从刑司离开了。

此时深夜,没有日光,她却依旧撑着那把黄玉骨伞。

这等修为的蛇早就不怕曝晒,她躲在遮蔽物下,只是为了稳定心绪,获取一点安全感。

抓紧了伞柄,茯芍深呼吸了两口,打好了腹稿,转向前往蛇王寝殿。

不想,她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蛇王却不在殿里,不知去了何处。

一鼓作气,再而竭。茯芍的勇气扑哧一下散了。

这一晚,无功而返,还被杀了壮心。

第二晚照旧要去请脉,这一回茯芍倒是见到了蛇王,可被昨晚那一打岔,她又开始有些犹豫。

本来只是些小蛇的事情,如今却变成了事关整个族群的大事,茯芍不敢想背后到底牵连了多少关系。

连丹尹都对此毫不知情,她和蛇王相识不过半月有余,哪有这样深厚的君臣情分。

茯芍心不在焉地用蛇丹排查了一遍蛇王的身体,除了头几日治疗蛇胆外,平日里的蛇王根本不会有恙。

她草草了事,收回蛇丹,正要起身告退,殿外有小童托盘走来。

小童沉默恭敬地行至玉榻前,将托盘上的两个玉碗放下,接着又消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茯芍余光一瞥,看见碗里是玫红色的汤饮,那颜色瑰丽如洇水扶桑,盛在薄如蝉翼的青玉碗中,赏心悦目。

“卿。”更胜青玉的手指端起了其中一碗,送到了茯芍面前,“我近来没什么胃口,卿陪我同饮一碗罢。”

茯芍双手接过了玉碗,入手一片冰凉。

她看向蛇王,蛇王斜倚着玉榻,端起了另一碗,有一搭没一搭地啜着,看着是没什么胃口。

茯芍有胃口!

她嗅到了一股酸酸甜甜的好滋味。

粉白的蛇信吐出,尖端沾了点汁液回来,茯芍品尝之后立刻抱着碗咕咚咕咚地饮。

有点像梅子,却比她在韶山吃过的梅美味数倍,冰冰凉凉的一碗,不仅消了暑气,还把她喝开胃了。

等玉碗空了、舔过嘴巴,她才记起要谢恩的事来。

“多谢王上赏赐。”

蛇王弯眸,就着她的感谢将碗中余下的汤汁一口饮了。

他随手放下碗,十指交叉搁在腹前,“卿心情不佳,是因为令姐还未回府么?”

这极其恐怖的观察力惊到了茯芍,茯芍吓得打了个嗝。

第二次御前失仪,她慌乱地瞄向蛇王,蛇王别过头,屈指虚掩着唇,肩膀耸颤了一下。

倒没有提扣俸禄的事儿。

他不提,茯芍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她讷讷道,“姐姐的确还没回来……我有心情不佳吗?”

陌奚眸光微转。

原来不是为了他……

“除令姐之外,还有令卿烦扰之事?”他道,“不妨说出来,看我能否为卿解忧。”

蛇王倒是有解忧的能力,只是茯芍没这个胆量。

她抿了下唇珠,“也没有什么…”

“私事?”蛇王问。

茯芍从没有需要撒谎的状况过,当蛇王问出这句话时,她一下子不知如何回应。

“我明白了。”看出她的为难,在她开口之前,蛇王便善解人意道,“既是不能诉之于口的事,便不必勉强。若有任何难处,我都愿意鼎力相助。”

他的目光温和坦然,茯芍有一瞬的晃神。

她曾在韶山捡到过一些残信遗本,那些遗留的信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记载了他们受到领主的帮助。

她的父母在那些文字里亲和耐心、无所不能,是全族最值得信赖的支柱。

茯芍没有见过那等景象,可眼前的蛇王,或许就是当年她父亲的模样。

既如此,身为他的臣民,自己是否也能像族人求助她父母那样去求问蛇王……

茯芍迟疑着,试探性地开口:“王,您先前命我去给蛇田里的小蛇们看病,如今业已成功,蛇田之中再无一条病蛇。”

陌奚点头,“我有所耳闻。卿之举驰誉宫中,宫仆皆言,如今的蛇田比之御花园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就是谬赞了……”茯芍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鬓发。

“不。”陌奚笑道,“昨日卿走后,我去观瞻了一番。诚如所言,并非虚传。如此精美的园林,想来打造不易,实在是有劳卿了。”

“只是我凑巧擅长土属性的法术而已。”茯芍被称赞得得意起来,旋即又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赶忙把话题扯回。

“既是王命,自当用力。”茯芍屏气,小心翼翼道,“只是……”

“嗯?”

茯芍余光飞扫,先找到了可以遁匿离开的玉石,接着才道,“只是田中的小蛇们依旧受秘药支配。秘药一日不除,它们就一日不得安宁。”

说完,她身体重心已往玉石方向偏去,双瞳紧盯这陌奚的手尾,随时准备逃离。

“秘药?”可蛇王脸上并无半分晦涩之意,他只是疑惑:“秦睿没有同卿说么?”

茯芍摇头,“他让我来问您。”

蛇王微仰上身,倚着后面的软靠,半张脸匿于承尘的阴影之中。

“卿这几日心神不宁,皆是为了秘药一事?”

茯芍敏锐地察觉出气氛有点低沉了。

她嗯了一声,愈做好了逃匿的准备。

蛇王倏地一哂,眉宇间流露两分颓靡的孤寂。

这份死气沉沉的孤独,比之茯芍窃玉那晚,见他孑然立于冷月之下时更加浓重两分。

他开口,淡淡道,“为何不问?”

茯芍一愣。

不等她回答,蛇王兀自勾唇,眸光移去一旁,自嘲道,“是我忘了……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茯芍眼皮一跳,半匿在阴影之下的蛇王又回到了自己最初见他时的模样。

寂寥漠然,无情无绪。

不知何处来的一条小蛇,在茯芍心脏上轻咬了一口,让她觉得有些酸刺。

她低下头来,无言以对,垂下的目光正好看见了自己刚才准备逃脱的玉石。

他知道了她不信任他、她在防备他。

他不再称她为“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