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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打了多久。朱厚照和秦堪终于停了手,二人并排躺在乾清宫猩红柔软的地毯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脸上身上伤痕累累,稍稍大一点的动作便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倒吸凉气。哀哀呼痛不已。

朱厚照浑身已没了任何力气,脸上不知怎的却浮起了笑容,刚打完架之后露出的笑容看起来分外诡异。

“嘶——秦堪,你这混账,三十多岁了下手还这般黑,难道你真想把我揍得绝后不成?”

秦堪白净的面孔肿得像猪头,眼眶也黑了一大圈。嘴角刚一勾便牵动了伤口,疼得瞋目吸气,痛苦得眼睛眉毛拧成了一团。

“嘶——陛下下手也没留情啊,刚才一拳打中我的脖颈,差点把我打死。”

二人艰难的扭过头,两两对视,看到对方肿得不成人形的模样后,二人呆怔片刻。忽然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越大,中间夹杂着牵动伤口后的吸气声。

朱厚照笑得不能自已,一边抽气一边侧躺在地毯上弓起腰,上气不接下气道:“今日从承天门外见到你开始,到乾清宫内召见你,我一直觉得你这张脸很讨厌。很陌生,好像从没见过,那时你近在我眼前,却仿佛隔了天涯般遥远。现在揍完之后,我发现你这张脸一点也不陌生了,还是当年熟悉的模样,甚至更英俊了几分,哈哈……”

秦堪也笑道:“这几年越看你越不顺眼,明明还是原来的模样,可总觉得心里腻烦,今日揍过之后才顿感亲切,原来你很适合这副猪头的样子,希望你以后继续保持下去……”

二人又大笑,笑得酣畅淋漓,好不快哉。

过了半炷香时分,二人笑声渐渐小了,心中却浮起了同样的悲伤沉痛。

吵过骂过,打过笑过,之后呢?该面对的事情终究逃避不了。

二人仍并排躺在地毯上,朱厚照的神情渐渐严肃:“秦堪,我素知你有胸怀天下之志,你告诉我,你希望看到大明变成什么样子?”

秦堪不假思索地道:“国盛,民富,商兴,军强,内无忧,外无患,民间百姓衣食无忧,朝堂大臣多一些务实能干之人,少一些口若悬河仁义道德的虚伪之辈,如此,臣愿足矣。”

朱厚照叹道:“怎么可能有这一天?秦堪,你的愿望太遥远了……”

“总要有个人站出来,身体力行地去做,做一天,一月,一年,或许改变微不足道,但是做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世道终会不一样,如同愚公移山,愚公干不动了,还有儿子,孙子,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做下去,总有一天会将那座碍眼的大山移掉。”

朱厚照笑道:“你行事惯来聪明,机巧百变,愚公移山可不是你的性子,你怎会做这般蠢笨的事?”

秦堪苦笑道:“欲变千年王朝乱局,谈何机巧,哪有捷径?本是一件沉重且艰巨的事,所谓聪明和捷径,最终结果只会祸国误君,我可以不在乎身家性命,却不敢拿天下万千生灵玩笑,臣民百姓经不起这样的玩笑。”

扭过头看着朱厚照,秦堪深深道:“陛下离开皇宫,在郊外农庄住了数月,你看到我大明的农夫过着怎样的日子了吗?京师郊外的农庄尚算富裕,岂知远离京师千里的贫瘠之地,百姓们又过着怎样的日子?或许他们终日劳作,唯所求者不过饭里多一片油油的肥肉而已,我此生要做的事情,就是让大家的碗里多那么一片肉,让他们每日三餐安宁恬静地蹲在门槛外,扒着碗里的饭和肉,没有恶吏欺门征缴苛税,没有鞑子铁骑抢掠屠戮,我只想让他们安静的吃完,然后带着满足的笑容赤脚下到田野乡间。继续每日的劳作……”

叹了口气,秦堪道:“所谓‘国盛,民富,商兴,军强’,看似远大崇高的志向,其实归纳起来只不过是百姓碗里的一片肥肉而已。等到哪一天我大明所有百姓的碗里都有了这片肥肉,我想,我此生的志向已无憾矣。”

朱厚照安静地听着,良久方才叹道:“秦堪,你是对的,想想我登基这十几年来。对朝政国事素来不喜,而我治下的大明却莫名其妙超越了成化弘治,已有中兴盛世之象,以前我犹沾沾自喜,自觉是古往今来英明君主,然而这几个月住在农庄细数自己的功过,却发现这中兴盛世与我毫无干系。全都是你和内阁诸位大臣治理下来的,一条条强国之策的推行,全部出自你们之手,而我,只是因为对你这个朋友毫无保留的信任,而只管点头应许便是,稀里糊涂十四年,竟真的治下了这煌煌盛世。秦堪,不得不承认,这些全是你的功劳。”

秦堪笑了笑,道:“昨夜我已做下这震惊天下的大事,陛下待如何处置我?”

朱厚照沉默半晌,反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处置?”

秦堪淡淡地道:“你重登皇位,然后杀了我和叶近泉。以平息昨夜京师之乱,平复京师朝臣军民人心……”

朱厚照有些奇怪地盯着他:“你甘心被我杀了?”

秦堪毫不犹豫道:“当然不甘心,所以我出宫后打算马上收拾细软带上家小逃命,相信陛下很快就能发现。我不仅治国的本事强,逃命的本事也不小……”

朱厚照愕然瞪着他半晌,终于翻了个白眼,道:“好吧,钦犯秦堪在逃,家眷不知所踪,留下这个烂摊子我该如何处置?”

“圈禁伪帝朱厚熜,裁撤司礼监,收回批红权,扩充内阁成员至二十人,凡国事以投票席位表决,而内阁人选则以吏部和都察院每年对官员的考绩评分为主,锦衣卫则负责暗中搜集这位内阁人选为官施政的每一个细节,从官声到功绩,事无巨细皆列入评选标准,一明一暗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加大都察院对地方官府的监督力度,并裁撤东厂,收回锦衣卫缉拿审问刑讯等诸权,锦衣卫只具侦缉和网罗情报之权,它独立于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三法司之外,并于锦衣卫内另设司局,专职监督各地方官府之责,凡贪墨,欺民等诸多不法事,皆上报内阁和都察院……”

说着说着,秦堪忽然住了口,神情有些犹豫,他想说,或许,天下并不需要皇帝,或者皇帝只是个摆设,比如五百年后的君主立宪制,如今大明的内阁,都察院,指挥使司三权分立,诸衙各司其职,已然有了君主立宪的雏形,稍作修改便是一套成熟且稳定的政治制度。

少了皇帝和司礼监的搅和,再充分扩大三方的权力,使之互相监督制约平衡,然后在这套平衡的制度下推行强国之策,鼓励农桑,商业和军事发明,以巨利为饵鼓励商人航海,雇佣国内流民造船出海,开拓海外殖民地,掠夺海外物产,贩卖后雇佣更多的流民,购买更多的火器,用来征服更多的海外土地……来往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良性循环,从而达到富民的目的,民富则学兴,学兴则明理,明理则引人思索,或许在有生之年,秦堪便能看到一个名叫“民主”的东西在世人心中悄然萌芽,生长……

然而在这个生平仅有的皇帝朋友面前,秦堪埋在心里的这番话终究没忍心说出口。

秦堪一边说,朱厚照一边不停点头,最后忽然又笑了:“你看,咱们又跟从前一样,你出主意,我只管点头。”

秦堪也笑了:“对,咱们有了共识便施行,朝中谁不答应咱们便想个坏主意狠狠坑他一回,有的人被咱们活活坑死,有的人被坑得丢官流放,还有的被坑得哑巴吃黄连出不得声……”

朱厚照大笑,笑得眼泪长流,语声渐渐带了几许颤抖:“十多年了,咱们都怎么了?”

秦堪也流下泪来,躺在地毯上看着殿顶金漆描绘的祥云瑞兽,哽咽道:“或许,我们在长大,我们在变老,我们……走着走着。走散了。”

……*

正德十四年十月廿八,辽东边军攻占京师后的第三日。

朝臣们耐心等了两日,皇宫里终于传出了朱厚照亲笔所书的圣旨,圣旨的内容却颇为惊世骇俗,令朝臣目瞪口呆。

其一,宁国公秦堪和辽东总督叶近泉奉旨发动辽东边军攻占京师,夺回正德皇位。实有从龙之功,遂晋宁国公秦堪为辽阳郡王,封地辽东辽阳府,原辽王朱宠涭改封赣王,封地改封江西南昌。辽东总督叶近泉加左柱国兼太子少保,京师外城及皇宫戍卫值守由辽东边军接防。原十二团营残余近十万将士整肃之后开赴辽东,与原辽东边军编制打乱对调,升辽阳卫参将宋杰为辽东都司总兵官,权督辽东兵事。

其二,朱厚照正式下诏退位,并颁下传位诏书,兴王朱厚熜性敦德慧。宜承大宝,着朱厚熜太庙祭祖,追尊弘治先帝为父后可即皇帝位,年号“嘉靖”。

其三,鉴因朱厚熜年幼,诸事处置欠缺妥当,遂由辽阳郡王秦堪代为监国辅政,内阁。六部诸司凡国事朝政可由辽阳郡王定夺,收司礼监批红权,权归于辽阳郡王。

其四,削代王,岷王,襄王等三位藩王之爵,废为庶民。着锦衣卫锁拿圈禁京师,并严正警告诸王,京师皇权交替之时,诸王不得妄动。更不得擅动封地刀兵,违者以谋逆论处。

其五,大明历代皇帝必须由朱氏承袭,外姓敢有称帝者,天下共诛之。

……

朱厚照留下了这五道令天下人目瞪口呆的圣旨后,飘然离开皇宫,从此不知所踪,朝臣们纵然反对亦没了对手,只好捏着鼻子当作先帝遗诏,无奈地认同了这五道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