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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现在在骨科。”

对方感叹道:“你才这么年轻,很厉害。”

“……其实我很害怕血,不过说出去没有人相信。”

不知不觉间,他对眼前这个陌生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用故作轻松的口吻。

“我相信。”陶知越凝视着他,“你一定是个很勇敢的人,所以才可以成为医生,做很多的手术。”

沈念很努力地克制住了自己鼻酸的冲动。

“你的……你的朋友,也是医生吗?”

“不是,但我猜他应该很想成为医生。”

“应该?”

“我不能确定,因为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沈念一时失语。

“抱歉……”

“没关系,不是那个意思,他一定生活得很好,只是我没法再见到他了。”

面对这样有些伤感的追忆,沈念有些没来由的慌乱。

他一贯是个很擅长安慰别人的人,但在这个陌生人面前,似乎失效了。

于是他匆匆结束了今晚的对话。

但是第二天一睡醒,沈念就后悔了。

他很想知道那个朋友的故事。

他也很想跟这个莫名熟悉的人再聊聊天。

可对方输完液,感冒应该会好转,他大概见不到这个病人了。

抱着遗憾和懊悔,沈念在医院大楼里穿梭忙碌的时候,听见了值班的护士在议论着什么。

“笑成这样,你是不是刚从单人病房那边回来?”

“嘿嘿,是真的帅,是不是明星啊?”

“不是吧,明星怎么敢这么光明正大,是两个男的诶!”

沈念很惊讶。

如果他没猜错人的话,冬季流感而已,为什么住院了?

午间休息的时候,他特意去了那间被大家口口相传的单人病房。

果然是昨晚遇到的那个人。

陶知越的感冒加重,转成了肺炎,脸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

透过病房的玻璃窗口,陶知越看见了他,依然朝他露出了很明朗的笑容。

沈念推开门,忍不住问:“怎么这么快就转成肺炎了?是感冒拖了很久才来医院吗?”

陶知越放下手里的书,摇摇头,“不是,不严重,只是呆在家里总想工作。”

沈念认真叮嘱道:“要注意身体,身体最重要,其他都是次要的。”

“我会的,谢谢你。”

他口中说出的谢谢似乎格外郑重。

沈念沉默了一下,低声道:“下午又要做手术了,我很紧张,又要见到很多血。”

他从来不会对别人说这样的话,因为没人相信他会紧张。

但眼前这个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却会。

“放轻松。”陶知越看着他,“你相信奇迹吗?”

“我……不相信。”

沈念的生命中,似乎一直在发生奇迹,可他始终不快乐。

如果让他来写《我的心愿》,那么他的心愿就是遇到一个能改变现在生活的奇迹。

但并没有另一个过分热情的沈念来帮他实现心愿。

陶知越组织着措辞,很努力地安慰他。

“你对很多人来说,就是奇迹本身。很多时候,红色是希望的颜色。”

于是这天下午,在透明面罩背后聚精会神握着手术刀的沈念,觉得自己好像真的轻松了一点。

手术很成功,每一个细节都是完美的,连最挑剔的主任也找不出任何毛病,只剩下啧啧称奇,感叹着后生可畏。

晚上,难得心情很好的沈念去病房探望陶知越,带着一桶香浓的热汤。

陶知越面前的小桌板上放着一盒搭配很精致的水果,一旁的桌子上摆满了漫画册和游戏机,还有缀着露水的鲜花。

“这是我们食堂最有名的汤,味道很好。”

沈念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地,放下了保温桶,笑道:“你的家属很用心。”

看到这么温暖的病房,沈念好像也跟着很高兴。

虽然他没有家属,但是现在他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有朋友的感觉很好。

他的孤独淡去了一点点。

“很香。”陶知越打开了保温桶,“今天感觉比昨天好,我觉得病很快就会好了。”

“那就好。”沈念松了一口气,“病好之后也要保护好身体,冬天很容易生病。”

“我会的,今天的手术成功吗?”

“很成功,我第二次做这个手术,病灶清除得干净,复位之后的接触面也很广,我觉得比教科书上的案例图片更完美……”

沈念打开了话匣子,喋喋不休地说着。

忽然间,他很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对不起,你应该对这个不感兴趣,我好像太多话了。”

陶知越却听得很专注:“没关系,我很喜欢听。”

很多人对他说过这句话,但大多是不愿拂了他的面子。

可沈念觉得,唯独这一次,说这句话的人是真心的。

他好像真的很喜欢听自己说话。

是因为那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朋友吗?

沈念好奇地提问:“可以跟我说说你的朋友吗?那个应该想成为医生的朋友。”

陶知越点点头,似乎斟酌了一下语句:“其实严格来说,他不能算是我的朋友,这是我单方面的定义。”

“我跟他只有一面之缘,但他救过我,那天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在地铁上突然……发病了。”

“当时他坐在我对面,在手机上打字,他的手指动作很快,连停顿都没有。我还在想他到底在做什么,也不像是在聊天,很久以后我想,可能是在写小说。”

“看着他不停地按手机,我有点无聊,也想拿出手机,结果就发现自己不能动了。我没办法发出声音,整个人僵在座位上。而那天车厢里的人不多,大家都在低头看手机,没有人注意到。”

“只有他注意到了,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敏感。看到我的异常之后,他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慌乱,手机猛然跌到地上,也许摔坏了,那个撞击声很大,我几乎都产生了看见火花的幻觉,像坠落的流星一样,但他完全不在乎,很着急地冲到我面前。”

“他的嘴巴在动,但我没有听到声音,其实那时候耳边很多声音都模糊了,可我的意识抽离出来,很冷静地想,不是我听不到,应该是他不能说话。”

“慌神了几秒钟,他连忙跑去旁边的车厢拉其他乘客,但他只能比划着手语,朝我这里指,或许很多人会觉得他疯了,也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他总算叫到了人,有人打120,有人去叫乘务员,他又重新回来,一直守在我身边,手足无措,很想帮我,但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看到他的表情很着急,比我自己还着急,几乎快要哭了。接下来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沈念听得提心吊胆:“然后呢?”

“然后我醒过来了。”陶知越像是开了个玩笑,“不然你也不会在这里看到我。”

听他说到这里,沈念的胸口好像被一种复杂的感觉充盈着,久久不能言语。

最后他小声道:“幸好,他发现了你的异样。”

“嗯,幸好遇到了他。他给了我全新的生命。”

陶知越的表情很认真。

沈念经常能听见病人对自己或同事说这句话,但此刻,这句话里似乎还有着别样的含义。

想了想,沈念赞同了陶知越之前说过的话,“如果他真的能成为医生,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医生。”

可惜生理上的缺陷注定了这不可能。

静默了片刻,陶知越问他:“你为什么想成为医生?”

沈念回答得很果断:“因为想治愈那些被病痛折磨的人,想弥补生命的缺陷。”

沈念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我从小就这么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执念,我没有生过什么大病,而且明明是个胆子很小的人,怕血,怕打针,怕虫子,什么都怕。”

“在今天之前,我每次做手术的时候心里都在发抖,但是手一直很稳,从来都不会出错,好像真的是老天爷非要让我吃这碗饭。”

“有时候我自己都会想,怎么会有我这么矛盾的人。”

陶知越安静地听他诉说着,最后问道:“你有没有其他想做的事?能让你发自内心觉得快乐的。”

这个问题让沈念足足思考了一整夜。

又一天晚上,身体状况好转了许多的陶知越裹着柔软的白色围巾,和他在住院楼下散步。

咳嗽变得很少,热度减轻,炎症在慢慢地消退。

“我想了很久,跟小朋友待在一起,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事。”

沈念笑着说:“也许是因为想弥补我自己的缺失……这是心理科的同事最常提到的词,童年阴影。”

陶知越肯定道:“如果你转行,一定会是很出色的老师。”

沈念笑得更开怀了一点,似乎想象到了那些纯粹的、快乐的光景,但他的笑容慢慢又消散了。

“可惜我做不到……我没有勇气。”

“我好像一直在被什么东西推着往前走,也许是命运,也许是别人的眼光,也许是一种幻觉。”

“我之前怀疑自己精神分裂,还去做过检查,因为心里总冒出奇怪的念头。”

“比如我明明喜欢四季如春的地方,讨厌夏天,也讨厌冬天,最后却来了四季分明的晋北规培,而且明年还要跳槽去一家新建的医院,或许以后我会一直呆在这里了,但我吃不惯这里的菜,身上还经常过敏。”

“我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过得一团糟,而且我没办法对其他人这样说,没有人会理解,所有人都觉得我的过得很光鲜亮丽,没人能看到我脑袋里所有奇怪的念头,连医生都不能为我确诊。”

沈念的目光很黯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每天都在帮别人,但是我始终帮不了自己。”

冬夜的空气是寒冷的,他的人生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