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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情!”

陈宗贤咬牙切齿。

“陈焘明!”

陆证猛然大喝一声,“百姓的田里不见粒米,而你的田里有什么?”

陈宗贤陡然一静,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大睁了一瞬,整个值房里寂静了好半晌,陆证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你的田里埋着银子,听说是数不清的银子,暴雨冲干净泥土,白花花的一大片,不知道要用多少只箱子才能运得回京。”

陈宗贤一下站起身:“我说过了,我不知情!我连江州都没回去过,我把那些银子埋在我的田里做什么!陆证,我要见陛下!你蓄意陷害同僚,我绝不会认!”

“谁知道你是为了什么呢?”

陆证仍坐在那儿,他深深地注视着陈宗贤,“你在京多年,一直清贫度日,自己的俸禄多半拿去补贴那些跟你一样贫苦的读书人,谁都知道你陈阁老清廉,谁都知道你吃一顿饭最多就一荤一素两个菜,连酒也不喝,你要那么多的银子埋在田里做什么?”

陆证忽然一声冷笑:“陈焘明,你何不问问自己呢?”

陈宗贤下颌紧绷,脸色发青,他后背都被汗湿透了,这一瞬,他知道陆证是故意的,故意将他困在诏狱,故意让他在这里冷坐几个时辰,在心中不断推演各种出路而又用一个孙成礼来扎破他求生的幻想。

孙成礼是他的亲家,孙家自然也在江州这桩事中,他就知道陆证是故意让孙成礼负责清吏之事,又静待孙成礼得意忘形之际,抛出饵去,钓得他犯下大错。

陈宗贤明明早就提醒过孙成礼要小心行事,绝不能让陆证抓住把柄,可陆证还是有办法勾得孙成礼放下戒心,如此一来,除孟桐之外,孙成礼又成为江州一案的又一力证。

“我要见陛下。”

陈宗贤看着他:“陆证,你好手段,当年我恩师被你与曹凤声联手害死,而今是又轮到我了么?朝廷不是你莲湖党的天下!你蒙蔽圣听,实为奸佞!我无论如何也是当朝次辅,只有陛下能治我的罪,而不是你陆证!”

“如今已有实证,你以天灾造人祸,致使江州民不聊生,更有一帮百姓如今已拉起了造反的旗子四处与官兵作对,烧杀劫掠,”陆证睨他,轻抬起下颌,“陈宗贤,这都是你的恶因,为朝廷结的恶果,哪怕是在陛下面前你也逃脱不了。”

陆证起身:“来啊,剥去他的外袍,下狱。”

陈宗贤脸色灰败,几人上前来剥他的外袍,他无论怎么挣扎也挣不脱他们的束缚,两人抓住他领子要将他拖进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死死地盯住陆证:“陆证!你敢!你不能这么做!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正是这时,窄门外忽然传来曹小荣的声音:“陆阁老!”

陆证回头,只见曹小荣神情焦急,几步跑下阶来,他先看了一眼被人架住的陈宗贤,忙朝陆证俯身作揖,气喘吁吁道:“陆阁老,陛下醒过来了,方才西北来了消息,达塔人军队盘踞万霞关,好像是得知了咱们军粮筹措不够的消息,只怕战事就要来了,大将军谭应鲲已经返回西北去,现在,陛下有令,召您,还有……陈阁老入宫。”

曹小荣心里打鼓,到底年纪还轻,脸色也没稳住,他稍微有些后悔自己此前对陈宗贤的态度,抬头小心地看了一眼陈宗贤,只见陈宗贤脸上的狰狞僵了一瞬,不一会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呵斥押解他的人:“放开!我要入宫面圣!”

那两人一时间只好松手,陆证却神色肃穆,双眼微眯,回神之际见陈宗贤要绕过他往那道窄门外跑去,他忽然抬起一脚踢在陈宗贤的膝盖。

陈宗贤霎时摔倒在地,同时碰倒了一旁的架子,一盆烧红的炭火骤然扑了他满脸,烫得他惊叫出声,匆忙拂开满脸满襟的炭火,烧红的烙铁骤然按上他的脸颊,他登时双目大睁,颈间青筋暴起,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值房。

“陆阁老!”

曹小荣吓呆了。

值房中所有人都被这样一幕给震慑住了,除了陈宗贤的惨叫声,其他人像是被拔除了舌头一样,死寂。

陆证挪开脚,他鞋底已经烙铁被烫破了,脚底的皮肉也被烫得生疼,那烙铁掉在地上,已经不那么红了。

他看着陈宗贤被烫得血红的半张脸:“陈阁老太想见陛下了,路也不好好走,瞧瞧,绊倒了这盆炭火,你我都受伤了。”

陈宗贤痛得浑身剧烈颤抖,在乱发间他望见陆证那张水波不兴的脸,他目眦欲裂,嘶喊:“陆证!我杀了你!”

雨丝细长,湿润的雾气笼罩着整个皇城,干元殿中,建弘皇帝被曹凤声服侍着用了一碗虫茶,他靠在软枕上,声音沙哑:“乌布舜的这个虫茶,倒比汤药管用,喝上一碗,果真是神清目明。”

“陛下觉得舒坦就好。”

曹凤声说着,外头传来宦官通报的声音,他回过头来:“陛下,陆阁老和陈阁老他们都来了。”

“让他们进来。”

建弘皇帝说道。

殿门敞开,曹凤声从帘子里出来,最先看到自己那干儿子曹小荣一张煞白的脸,他拧了一下眉,觉得有些不对,再看外头,陆证坐在椅子上,被几个宦官抬了进来,紧接着,陈宗贤也坐在椅子上被抬了进来。

曹凤声陡然见到陈宗贤那血红的半张脸,他着实吓了一跳:“二位阁老这是是怎么了!”

建弘皇帝在帘内听见了,问了声“怎么了”,随即令宦官掀开帘子,陆证与陈宗贤都被放下来,还未待陆证起身,那陈宗贤已从椅子上倒了下去:“陛下!陛下!”

建弘皇帝一抬眼,陡然见陈宗贤抬起来那张脸,血红的烫伤狰狞一片,着实骇人,建弘皇帝皱了一下眉,惊愕道:“陈卿,你这是……”

“陛下!陆证害臣,他害臣啊!”

陈宗贤眼中浑浊的泪淌下来,刺激得他伤口更疼,他声声悲怆:“臣请陛下明鉴!臣绝没有放纵妻弟与人谋夺百姓田地!臣数年不曾归家,妻弟孟桐在江州所为被他与吾妻瞒得紧密,臣更不知道妻弟孟桐竟敢借臣的名声去与江州一众乡绅做下这等天怒人怨之事,臣……万死难偿圣恩,万死难偿啊!”

建弘皇帝却看向陆证,见他一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著作揖:“老师,您与陈卿是怎么了?”

“臣在诏狱当中问陈大人一些话,忽听西北战事再起,陛下召见,陈大人一时激动,走路不稳绊倒了火盆,以致烫伤。”

陆证跛着脚走近了些。

“陛下!不!他是有意为之!有意为之!”陈宗贤回头狠狠瞪着他。

陆证神情平淡,仿佛没有看见他一脸的狰狞。

建弘皇帝则盯着陆证半晌,他一张病态清臞的脸上没有过多的情绪,眼底却有阴云暗涌,再看向陈宗贤,他慢慢道:“陈卿,朕知道你的为人,整个燕京都知道,但你说你没有放纵妻弟,又有谁能证明?”

“臣……”

陈宗贤一滞,随即他抬起头,“臣事到如今,深陷泥泞已无人能证,可臣之忠心天地却可为鉴,陛下当年赏识臣,提拔臣,臣这么多年来一直将您的恩德铭记于心,未有半刻敢忘,臣非怕死,但臣绝不甘心死于此等污名,臣若要死,该为君父,不敢有私,不敢有私……那满田的银子臣更不知是从何而来,臣若知道那些银子的存在,一定将其上缴国库,也好防备西北战事,以充军费。”

话至此处,陆证听清他暴露出的用心,建弘皇帝提拔他,是从周家的案子开始,而西北的军费不够,军中粮食又因为庆元盐政的混乱而短缺,陈宗贤表的忠心,正是建弘皇帝所需要的。

陆证抬眸,果然见建弘皇帝没有血色的唇扯了一下,他抬头对上陆证的目光,却是在对陈宗贤道:“陈卿的忠心,朕当然知道,案子都是要查的,你那妻弟和孙成礼等人都是要再问几遍的,这件案子朕让大伴亲自去料理,朕不会轻易就定你的罪,但是陈卿,”

建弘皇帝垂眼,视线落在他血红的半张脸,仿佛惋惜:“身有残疾,或面容有损者不得仕,这是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陈卿,你退出内阁吧,也不必再任职了,这么多年,你也该好好休息了。”

陈宗贤浑身猛然一震,他嘴唇颤抖,半晌扑倒在地,声泪俱下:“陛下!陛下……”

“大伴。”

建弘皇帝咳嗽了几声,唤道。

曹凤声领会圣意,立即令几个宦官将陈宗贤带了出去,隔着殿门,陈宗贤詈骂陆证的嘶喊声隐约渐远。

干元殿内,建弘皇帝看着陆证半晌,眼底阴晴不定:“老师,您下了狠手啊。”

“陛下,那是他自己不小心。”

陆证迎着皇帝的凝视,他恭谨颔首,语气平稳。

陈宗贤被抬出皇城的姿态有些不太好看,可以说是非常失仪,但因皇帝特赐了轿子,没人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只听说他跟陆阁老两个在诏狱里审问孙成礼的时候时候都受了伤,陈宗贤在轿子里的痛哭声连守宫门的禁军都听见了。

陆证也是被人抬出宫的,一路回到陆府,细雨缠绵,庭内雨雾湿润,兴伯才用冰块包了帕子,陆雨梧走进去:“兴伯,我来。”

他取了兴伯手里的东西,掀开帘子,内室里搁着一个炭盆,没离陆证太近,陆证坐在圈椅上,一只脚没穿鞋袜,裤腿卷起来,那只脚就搁在一张矮凳上,脚底烫红一片,还起了水泡。

陆证一夜没睡,白天又撑着精神在宫里待了半日,这会儿困得厉害,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直到脚底覆上冰凉,他松弛的眼皮一动,睁开眼看清面前的人,他着实愣了一会儿。

陆雨梧抬头,见他醒了,便道:“祖父,您怎么会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