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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两个月,燕京一滴雨也没有下。

夜里也依旧闷热,陈宗贤再不便裹着脸,此时只穿了一身轻薄的绢绸道袍,坐在檐廊底下纳凉,院中没有奴仆走动,仅有陈平一人伴在他身旁。

陈平将从汀州那边的来信一五一十地读给陈宗贤听了,又低下头,说道:“这谭骏谭大人已经将收敬香钱的差事交给了陆雨梧,他一个刚上任的知州哪里有什么拒绝的余地,这事他是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

“这个谭骏,”

陈宗贤顿了一下,像是琢磨了会儿这个人,眉心拢起褶皱,“他的性子太急躁,你听听他在信上说的都是什么?就知道抱怨吕世铎那个糊涂虫。”

“谭大人性子虽急躁,但差事也没出过错,”陈平说着,想起那位庆元巡盐御史,又道,“至于那吕大人,他本是白苹出身,却偏偏又是陆证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如今在汀州那块地方自然尴尬得很,糊涂一些,对他自己不是坏事。”

陈宗贤一抬手,陈平立即将一旁桌案上的凉茶奉上,他接来抿了一口,才道:“他要是不糊涂,也就活不到今日了。”

这语气十分平淡,但陈平却感受到底下深邃的寒意。

这么多年朝廷清理过庆元盐政多少回,但无论怎么清理,白苹洲终究是白苹洲,这块地方始终掌握在白苹人的手里。

除了周昀是个莲湖洞书院出来的。

他后头的花砚不也还是白苹人么?

如今的这个吕世铎也是白苹人,但他却偏偏是陆证提拔上来的,如今陆证已经死了,吕世铎若不做个这个糊涂虫,那么陈宗贤是绝对不会让他活着的。

“孟老不是也在汀州么?”

陈平小心翼翼地说道:“有他在,您也不必太担心。”

孟莳与陈宗贤也算交好,若没有陈宗贤做次辅那些年的帮衬,孟家想完全把住汀州那块地方的丝绸生意是绝不可能的。

“孟莳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在哪一条船上,”陈宗贤抬头,看着房檐上的月亮,“所以阿济尔岱在他那里,我是放心的。”

陈平听到这么个异族名字,却拧了一下眉头,不由轻声道:“老爷,那毕竟是一个达塔人,我担心若是被人发现了他的身份……”

“担心什么?”

自从伤了脸以后,陈宗贤便不太喜欢见光,白日里几乎都待在房中,此时哪怕是出来了,檐下也只点着一盏灯,他侧过脸来,那灯影照见他脸颊凹凸不平的伤疤:“十年前我是见过那个阿济尔岱的,他们蛮人没有姓氏,名字前面是部落的名字,阿济尔只是他们达塔十九部落中的一个小部落而已,他从小学咱们的文字,也作咱们的穿着打扮,不过五官深邃些,咱们燕人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单论外表,谁能看得出他是个蛮人?”

陈宗贤抬起下颌:“这接连不断的灾年祸害的又不单单只是咱们大燕,他们蛮人也不好过,如今达塔还在与我们大燕交战,但谭应鲲今年开春那一战也算挫了达塔王庭的锐气,再这么下去,说不准什么时候,达塔人就要先开口休战议和。”

“届时,谭应鲲顶着这天大的功劳,你觉得皇上会如何看待他?”陈宗贤的脸色沉了沉,“陆证与谭应鲲是真分道还是做给先帝爷看的,谁又说得清楚?那么一个如日中天的武将,他的心又是向着莲湖洞的,我们白苹又该如何在朝廷里稳住脚跟?”

陈宗贤忽然想起自己的恩师赵籍,他望月半晌,才又道:“当年杜元恕以一封告密信搅乱整个白苹洲,我的恩师死了,我们这些人接连被莲湖洞构陷,打压,从那时我就知道,我得往上爬,只有咬着牙爬上去,才能对得起恩师……”

“先帝爷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抓住了。”

陈宗贤说着,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那褶皱的,不平整的伤疤硌着他的手指,他的神情忽然撕裂一瞬:“若不是陆证……”

“老爷……”

陈平不由唤了一声。

陈宗贤好一会儿才放下手,他又喝了一口凉茶,一双眼睛像是幽深而冰冷的平湖:“阿济尔部落需要钱来在达塔王庭面前露脸,阿济尔岱从前来大燕是为了钱,这回也还是为了钱,我们大燕的军队需要军费,难道他们达塔王庭就不需要凑军费吗?这仗若能打得久一点,我才有制衡谭应鲲的办法。”

“如今还打着仗呢,达塔人自己的部落里也还在争来斗去的,这个阿济尔岱就是个例子,他为了自己的部落能够在达塔王庭说得上话,与其他部落也是明争暗斗,小部落尚且如此,又何况那五个贵族部落?”

“区区一个阿济尔岱,在汀州是翻不出什么花的。”

陈宗贤一手将茶碗搁在案几上:“掏空一个花家,凑足太后娘娘的敬香钱,也能按一按那些盐商的不满,再剩下的,阿济尔岱拿就拿了。”

“我如今最担心的,”

陈宗贤微眯了一下眼睛,“反而是那个细柳,皇上说她失忆了,我却不太相信她真的会对陆雨梧下死手。”

“她若不杀陆雨梧,便是违抗圣意。”

陈平说道。

“我倒真希望她违抗圣意,如此一来,她必死无疑,那么紫鳞山就好控制了,”陈宗贤一手按在膝盖上,“但无论如何,陆雨梧必须死,这件事不能出岔子。”

“惊蛰到哪儿了?”

陈宗贤问道。

陈平低头想了想,说:“算着日子,应该是快到汀州了。”

提起惊蛰,陈宗贤脸上的阴云像是散了些,他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他是沈芝璞的儿子,皇上心里还记着这事。”

陈平忙宽慰道:“老爷,您让他去汀州不正是因为这个么?若细柳下不去手,还有咱们的人,若惊蛰能杀了陆雨梧,那么在皇上那儿,这也算得是一个投名状,他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皇上会放过他的。”

“皇上。”

陈宗贤垂下眼睛,说道:“陈平啊,我如今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是因为他被囚建安时我曾让人去照看他,还因为我曾跟他在一条船上过,可郑鹜是扶他坐上皇位的人,是先帝爷指名给他的辅政大臣。”

“咱们这位陛下从前做皇子的时候就很听先帝爷的话,先帝不让他做什么,他就不做什么,除了那么一件事以外,他还真的没有违逆过先帝,你看他登基以后,先帝不让他动修内令,他便真的没有动它的心思,哪怕是这回为了太后的敬香钱,他也没说过粮食换盐引这道政令的不是,还有那郑鹜,他是先帝给他的辅政大臣,皇上亦因此颇为倚重他。”

姜寰也许不是先帝心中最好的选择,可先帝心中那个最好的选择已经死了,剩下一个姜变,那个异族女人生的血脉,从来不配。

但选择姜寰,却符合中庸之道。

“可正因为我曾与皇上在一条船上过,建安那点情分,说不准什么时候消耗干了,皇上就该琢磨着杀我灭口。”

陈平听得心惊肉跳:“老爷,皇上他应该不会……”

“怎么不会?即便他不会,也自有人想让我死,想让白苹死,”陈宗贤想起郑鹜,那个从白身被先帝直接钦定为首辅的人,“皇上倚重郑鹜对我们白苹没有任何好处,只有让皇上心偏,哪怕是往我们这边偏一点点,我们也就赢了。”

“只有内阁里少几个莲湖党,陆证的修内令才有被撼动的机会,”陈宗贤冷冷一笑,“莲湖洞想以修内令在朝中求一个不败之地,他们休想。”

因为连绵的雨,汀州市井间总是湿润的,街边的树木被雨水冲刷得枝叶透亮,潮湿的雾气朦胧着,一顶轿子被人州署衙门的差役们抬着,经过道旁百姓的面前,光明正大地停在花府大门外。

“公子,到了。”

陆青山掀开轿帘。

陆雨梧弯身出来,抬眼看向花府大门,里面早有门子去禀报,他才踏上石阶,花懋便领着家眷出来相迎。

“花懋拜见陆知州大人。”

花懋躬身作揖。

陆雨梧虚扶了他一把:“花纲总不必多礼。”

雨丝斜飞,细柳双手抱臂立在人群之中远远地看着陆雨梧被花懋等人簇拥着入了府门,她稍稍侧过脸,余光扫过藏在人群最后的几道身影,她轻抬下颌,不声不响地转过身。

花府不愧是大族人家的宅院,高墙筑园景,山水拥亭台,几乎无处不浸透一整个世族含蓄内秀的底蕴,奴仆们穿廊过庭,更添生动。

他们来来往往的,都忙着准备入夜后的宴席,细柳身如清风掠过,在檐瓦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陆大人请用茶。”

花厅里,花懋看着婢女将茶碗捧来案几上,便抬手说道。

陆雨梧轻轻颔首,放在膝上的手抬起一瞬,却又忽然顿了一下,这时婢女们都退了出去,花厅中只有花懋,陆雨梧以及陆青山三人,隔门大开着,外面天色青灰,细雨朦胧。

花懋看他手又落回膝上,青色官服底下一层雪白的宽袖微卷,露出来一截被细布包裹严实的腕骨。

他没有要碰案几上那碗茶的意思。

花懋见此,眉心微跳,心思兀自转了几转,他明明年长这位小陆大人许多,此时却无法从这年轻的知州大人脸上瞧出半点端倪。

他端坐如山,外面的雨雾更衬他眉目疏淡,半分声色不露,沉静而内敛。

“花纲总放心,我今日来并不是要敬香钱的。”

他忽然开口,花懋顿时回过神,心念一动,既然不是来要敬香钱的,那就是……花懋一下抬眼,看向他。

陆雨梧说道:“花纲总那夜在凝碧舫中说,你听到了一些燕京的消息,但又不是很确定这其中的缘故。”

“是,但花某心里总是不安。”

花懋点头,叹了口气:“我们花家最风光的时候早过去了,如今也不过是靠着祖上攒下的一副家底还强撑着,我与堂兄本想着,若我那堂侄女做了皇后,我花家也可以凭着这层关系维持住世族的体面,可如今我那堂侄女没了,我花家如今处境尴尬,我不得不小心谨慎……”

“花若丹到底是死是活,你果真不知?”

陆雨梧忽然开口,花懋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一瞬对上这年轻知州那双沉稳无波的眸子,他竟有一种被此人洞穿的感觉,后背忽然就浮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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