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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雨梧与吕世铎同坐一案后,见她忽然出现,眼底神光微动,却并未多问什么,只是侧过脸唤了声:“青山。”

陆青山立即让人去搬了一张椅子来,就放在陆雨梧身边,细柳注意到吕世铎打量她的目光,她朝他低首作揖,随即便在陆雨梧身边坐下来。

“什么私盐贩子?”

阿赤奴尔岱自见到细柳便一直以凶狠的目光注视她,他若是头苍狼,此时便该獠牙毕露,随时想要挣脱束缚,扑上前去将她撕个粉碎。

“范绩身为纲总却勾结盐场偷运私盐,你是他的座上宾,不是私盐贩子,是什么?”细柳淡声。

阿赤奴尔岱无谓地笑:“范绩这么说的?”

“范绩已经死了,就烧死在鹤居楼内。”

陆雨梧拿起来茶壶。

阿赤奴尔岱闻言,不由冷嗤:“真是可惜了,你们大燕的商人都该像他,什么生意都敢做,那样才好。”

细柳靠在椅背,抬起下颌:“不必可惜,范绩虽死,但好在府库里抢出的军粮中还有他私自运盐的罪证,只要你是个私盐贩子,你的生死跟国战又有何干?”

吕世铎才真正见这位姑娘第一面,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身份,她这一番话听得他心惊肉跳的,若这达塔蛮人真是阿赤奴尔王族,那么他的生死的确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决断的。

吕世铎看向陆雨梧,见他慢条斯理地取来一只茶碗。

“你的死士都已经死了,你的亲卫绍布也咽了气,”陆雨梧一边倒茶,一边抬眼看向阿赤奴尔岱,“还有,你们驯养鹰隼一只也没飞出去。”

无论听到是那些死士的下场,还是绍布的下场,阿赤奴尔岱脸上都未变色,直至陆雨梧淡淡吐出最后一句,阿赤奴尔岱的神情终于变了。

他终于将锋利的目光从细柳的身上,挪到他身上,半晌,他道:“你就是那个陆雨梧,你没有死。”

陆雨梧将一碗热茶递给细柳,朝他轻轻颔首:“是,侥幸还活着。”

“一个知州,也敢审我?”

阿赤奴尔岱毫不掩饰他的傲慢。

“那阿赤奴尔王子在等谁?”陆雨梧抬眸,“孟莳吗?”

几乎是陆雨梧话音方落,刑房外便隐约传来一道苍老的,气急败坏的声音:“陆雨梧!吕世铎!你们好大的胆子!我要上奏,我要参你们!你们怎么敢……”

后面好长一段都是汀州方言。

细柳听不太明白,在旁边的吕世铎抿了一口茶,解释道:“他在骂脏话,这老小子嘴真够脏的……”

阿赤奴尔岱脸颊的肌肉抽动几下,他当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此时正扯着嗓子骂脏的不是孟莳还能是谁?

“你们如此对待上官,就不怕你们的皇帝怪罪吗?”这并不符合燕人官员给阿赤奴尔岱的印象,他见过的燕人官员,基本都像孟莳那样有着自己的一副为官之道,恪守一套死板的规矩,下官绑上官,闻所未闻。

“范绩是他的侄儿,他在这件事上脱不开身,我等为的又不是自身,不用这老小子参我们,我吕世铎也要先参他一本!”吕世铎一手撑在桌案上,看着阿赤奴尔岱,“哪怕是到了皇上面前,我也有话说。”

“还是说说你自己吧。”

陆雨梧想起紫鳞山帆子送到细柳手中的那道“赤火”:“你曾来过汀州?”

“不错,”

阿赤奴尔岱看着他,露出一个笑,“那是十年前,我还像你一样年轻。”

时间对上了,陆雨梧眉眼未动:“钟家的事,与你有关?”

提起钟家,阿赤奴尔岱像是分毫不意外似的,他也不作饰,抬着下巴:“钟家不愧是汀州巨富,你们原先的那个皇帝要汀州的官商平了那一千万两银子的欠账,他以为钟家给得起,钟家也的确给得起,但他不知道,钟家剩下一半家产都被我带回了王庭,他恐怕到死都还在怀疑那些钱那个姓周的巡盐御史私吞了吧……”

姓周的巡盐御史。

细柳搭在椅子边沿的手蓦地一紧,她倾身,冷声:“是谁给了你那些钱?”

阿赤奴尔岱抬了抬下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看向刑房外,孟莳那个老家伙还孜孜不倦的在骂脏,他听不懂,但觉得挺好笑的:“平日里之乎者也,儒为大道的燕人官员,落到这样漆黑的牢狱里,原来也会这么粗俗。你们想知道,就自己往上查,查你们自己的官,比查我容易,不是吗?”

他身上仍旧是那件燕人的衣袍,但他是一头披著书卷外衣的野兽,剥开这层单薄的纸衣,底下全然是野蛮的傲慢:“你们燕人就是这样,学问不过是你们往上爬的手段,你们高高捧起你们的圣贤之道,然后在往上爬的路上,一步一步地踩碎它。”

他想起父王给他找的那个燕人老师,他双眼微眯:“我自小学你们这些东西,也看透了你们的虚伪,就好像在王庭教我的那个燕人老师一样,所谓圣贤之道,不过是他用来博得我父王青睐的手段,他根本不像什么圣贤,而是个充满私欲的小鬼,所以我十八岁那年,我亲手杀了他。”

“父王跟我说,一百年前我们之所以丢掉这片我们曾亲自占有的土地,是因为我们不理解你们的文明,我们抵触你们的文明,所以这片土地才不能变成我们的家,”阿赤奴尔岱重新看向坐在正中的那个姓陆的知州,“但你们的文明又有什么好的呢?你们的礼法很虚伪,你们的官员也很虚伪,连你们的商人也是这样,你们的皇帝总是那么喜欢银子,曾经的一千万两,如今的敬香钱……”

“那你还真是辜负你父王的苦心了。”

吕世铎看着他,“你从一开始就抱定了一颗轻视的心,又如何能明白我中原真正的文明?”

“不论你们是什么文明,”

阿赤奴尔岱哪怕身处刑房,满身狼狈,但他却依旧秉持着他那份来自草原的天生倨傲,“我达塔铁骑终会碾碎它,我们会踏平这片土地,会让你们所有的燕人像一百年前那样,成为我们最下等的奴隶!”

他甚至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你们守得住一个汀州城,也守不住整个东南,乱局已生,这是你们的皇帝自己造的孽!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细柳忽然起身往前,腰间短刀出鞘,那吕世铎见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忙要喊住手,哪知道他还没喊出声,便见她手中刀柄重击阿赤奴尔岱的嘴。

阿赤奴尔岱闷哼一声,张口吐出浑浊的血液里还包裹着一颗门牙。

吕世铎满脑门的冷汗,跟着陆雨梧与西楼一道出了刑房,他思索着方才阿赤奴尔岱最后那句话,心中不宁,便问:“他说的乱局是什么?”

“临台反贼数年不能根除,皇上月前下旨降罪临台总督,因郑阁老作保,临台总督才不至于被杀头,但因阵前换将,给了那些反贼可乘之机,他们从临台逃窜至安隆,将安隆搅得一团糟,月前,皇上又下旨令周边两省集合兵力合围这伙反贼,然而其中配合不当,他们这些人扯起一杆大旗一路纠集反民声势浩荡。”

细柳将自己所知道的消息说出,她忽而步履一顿,转过脸来,“安隆一过,便是庆元。”

“如今总兵何元忍正在南州,为的就是阻击他们!”

吕世铎说道。

“若他们铁了心一定要占东南呢?一个何元忍拦得住吗?”细柳问他。

“这……”

吕世铎后背惊出一身冷汗:“他们敢动强占东南之心,想必是已经摸清楚了庆元的兵力,如今国战正酣,前线吃紧,皇上今年又准了王阁老的折子,将多数兵力抽调给了北边几省,这样一来,北边的防线是稳固了,可东南却空虚了!如今城外还有江州来的反贼散兵……要送信,只怕也送不出去!”

阿赤奴尔岱真正的用意,从来不只是一个汀州而已,大燕倾其兵力加固北方层层防线,这对达塔王庭而言实在有些棘手,于是王庭将目光放到东南来,阿赤奴尔岱的本意,实则是要促成这东南乱局。

大燕境内的反贼本是散沙,他们各自盘踞,还没跟朝廷打出个名堂,便都各自忙着先给自己封王拜相,这些个“王侯将相”不但看朝廷不顺眼,看彼此也不顺眼,因此朝廷从未将他们正经放在眼里过。

但如今他们却忽然拧成一股绳,从各地奔袭而来妄图强占东南,只怕这当中少不了阿赤奴尔岱的运作。

“吕大人稍安勿躁。”

陆雨梧出声道。

“可今日本该是清点军粮,然后运往西北的日子!”吕世铎眉眼压着浓愁,“如今城门被堵着出不去不说,军粮被烧没了一半……我们误了期限,真不知西北的将士们又该吃什么喝什么,若是真影响了战局,我吕世铎……可真就是千古罪人了!”

“大人!”

才将将走出牢门,吕世铎便听见这样一道声音,他抬头一看,原是他自己的近身护卫秦治道。

秦治道急匆匆地跑来,气还没喘匀,便连忙道:“城外的反贼退了!”

“什么?退了?”

吕世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治道点点头,又说:“汀州总兵何元忍率领兵马赶回来了!如今已去追击江州反贼!”

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吕世铎方才吐出一口浊气,汀州府库那边又有差役骑马跑来,他满头大汗,一下栽倒下来,还没起身就忙说:“吕大人,陆大人,还请二位赶紧去府库看看吧……”

吕世铎眉心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转过脸只见陆雨梧从那差役手中抓来马鞭翻身上马,晶莹的雨露顺着他的帽檐滴落,点缀在他高挺的鼻梁,他那双眼睛看向那紫衣女子,朝她伸出一只手。

天色青灰,细雨纷纷,细柳看了一眼他的手,不过一瞬,她上前握住,被他拉上马背。

烟雨濛濛,吕世铎只来得及看清那马屁股,眼见陆青山等人跟上去了,他连忙喊秦治道:“老爷我也骑马!快去牵来!”

雨露沾湿细柳的鬓发,湿润她的眉眼,路上行人匆匆,宛若流墨般融入昏暗的街景,他没松开她那只手,缰绳缠在两个人的手指间,细柳望着他宽阔的后背,雨露几乎湿透他的官袍,她的视线定在他衣领下那截苍白的颈项,她忽然出声:“那晚,你在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