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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心校的最后一天, 祝今夏没?能睡好。

那天晚上?,直到夜里十一点前,都陆续有孩子到访。大人们睁只眼闭只眼, 他们便?趁机绕过操场, 跑进小楼, 小心翼翼敲开门,送来一封又一封信。

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沿处还有毛边, 信上?有字有画, 有的折成?桃心形, 有的折成?千纸鹤。

起初没?看明白孩子们都鬼画桃符了些什么, 直到看见某副“画作”的右下角标注:《我的老师》。

祝今夏总算明白过来,画上?那个惨不忍睹的火柴棍小人是她, 背后的一堆火柴棍是孩子们自己。

信上?的内容也五花八门, 叫人啼笑?皆非——

亲爱的祝今xia老师:

我是五年级的扎西?志玛, 你明天就要?走了, 我们会很想你的。你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长?大后我一定会暴打你。

祝今夏:“……”

“报答”写成?“暴打”,她把学生教成?这样?,确实该挨打。

然后是丁真根嘎, 信的开头,小家伙一如既往语出惊人:

亲爱的祝老师:

您好!

第一次吃火锅那晚,我就被您的美?貌深深迷住了,从?那一刻起,我就想当您的学生。幸运的是, 老天爷听见了我的心声,他把阿包老师调走了!

祝今夏:“………………”

阿包要?是看见这封信, 丁真根嘎的屁股一定会开花。

还有即兴发挥,写起小说来的——

“叮铃铃”——

上?课了,是谁满面青春,自信洋yi地走上?了讲台?是她,是我们的祝老师!

她今年二十九岁,是个漂亮的年轻人,长?着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圆溜溜的大眼睛好似闪闪发光的宝石。她大笑?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像童话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她有一颗善良洁白的心,像冰心奶奶一样?。

……

祝今夏一一看完信,笑?着笑?着,眼眶又热了。她把它们悉数装进行李箱,这是大山留给她的礼物,她会好好珍藏。

读书时她曾经很喜欢章良能那首《小重山》: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在?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作业纸里,祝今夏窥见了早已失却的童心。

十一点整,睡觉铃响,小楼终于安静下来,再无人到访。

在?祝今夏看不见的地方,时序像门神一样?孤身立于小楼外,一个一个赶走不知疲惫的小孩。

“祝老师要?休息了,回去吧,信给我就好。”

他握着一摞厚厚的书信,直到确认不会再有人打扰,才回头看着那扇昏黄的窗。

他没?有上?前,只是出神地想着,从?明天起,小楼再也没?有一扇窗会在?每天傍晚点亮。

——

次日天刚蒙蒙亮,祝今夏就醒了,起身叠好被子,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她才拎着行李箱、背上?双肩包,踏出这间?住了两个多月的屋子。

回身,目光从?单人床、烧水壶和日用品上?一一扫过,她拿出手机拍照留影。

在?时序宿舍里吃过最后一顿早餐,丰富到让人直呼校长?破财的地步。

顿珠全?程跟兔子似的,眼睛红红看着她,吃个饭都悲从?中来,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痛哭失声。

他抖着筷子嘱咐祝今夏,要?是在?城里呆腻了,欢迎回山里,中心校永远是她家,如果她愿意,也可以?当他孩子的妈——

桌子底下,时序一脚踩上?去,用眼神警告他:有完没?完?

顿珠没?反应,倒是一旁的祝今夏缓缓抬头,眼含热泪问时序:“找我有事?”

时序:“……”

祝今夏:“有事直说就好,踩这么用力干什么?”

时序:“……”

顿珠这才反应过来,他哥应该是要?踩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掐起来。

祝今夏又拿起手机,飞快地拍下了这一幕,顿珠急忙说:“重来重来,让我换个帅点的表情!”

“不用。”祝今夏低头看看,照片上?的兄弟俩一如既往上?演着《没?头脑与不高兴》,“这样?就很好。”

吃过早饭,她特意挑在?上?课时离开,免得惊扰孩子们,可惜还是失算了。

时序拎着她的行李箱走在?前头,顿珠背着她的小书包走在?后头,三人正沿操场往外走时,教学楼上?忽然有人大喊。

“祝今夏——”

祝今夏蓦然回首,抬头望去,看见了本该在?上?课的于小珊。

她站在?三楼的走廊上?大声呼喊,喊完,一群小脑袋瓜从?她身后冒出来,大家争先恐后挤在?栏杆边上?,七嘴八舌大喊着祝老师。

于小珊冲她挥挥手,笑?容灿烂道:“一路顺风,期待你下次回家!”

小孩们也鹦鹉学舌般,用尽全?力呼喊:“一,路,顺,风!期,待,你,下,次,回,家——”

这一幕叫人轻而易举想起两个月前,祝今夏第一次踏上?五年级的讲台,孩子们也像现?在?这样?,使出吃奶的力气朗诵课文。

那篇课文叫做《父爱之舟》,那时候祝今夏和时序吐槽,说这哪是父爱之舟,这是杀父之仇吧。

一切都还历历在?目,而故事从?哪里开始,仿佛就在?哪里结束。

祝今夏抬手,也用力地朝他们挥手,明明泪盈于睫,嘴角却高高扬起。她亦笑?容灿烂冲他们喊:“回去吧,回去上?课。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没?想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走廊上?——

一楼,二楼,三楼,教室里的老师们都暂停上?课,带着学生出来了,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出现?在?了离开中心校的这天早晨。

他们纷纷朝她挥手,所有人都带着笑?。

祝今夏由始至终都高扬着唇角,笑?到腮帮发酸,笑?到面颊僵硬,直到最后出了校门,上?了老李的卡车,把门一关,才伏在?座前以?手掩面。

身旁传来关门声,时序也坐了进来,他默不作声任她哭,只耐心等待。

他知道她总在?人前克制,哭也要?躲起来哭。

卡车里很安静,祝今夏哭的时候没?出声音,只发抖。

时序侧头,目光落在?她脸颊上?,那里有一小缕头发被风吹散,又被眼泪浸湿,最后黏在?侧脸。

垂在?身侧的手不由自主动了动。

他想替她拂去。

时序移开视线,艰难地压下那阵冲动,表面云淡风轻,掌心却被指甲掐出了印迹。

他不敢再多看。

视线飘忽间?,又落在?她耳朵上?,她哭得太用力,连耳根都泛红了,小小的耳垂玛瑙一样?,呈现?出半透明的色泽。

身上?是件简单的白色苎麻背心,修长?的脖颈露出衣领,连蝴蝶骨的一角也隐约可见。

头垂得太厉害,更显得脖子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时序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她太瘦了。

明明每天变着法子做她爱吃的菜,怎么就是养不胖呢?

他虽然没?多问过,但总在?细心观察她的喜好,今天没?碰两筷子的菜,明天就绝对不会再出现?,而哪道菜她但凡多吃两口,就会成?为饭桌上?的常客。

可目光落在?她嶙峋的肩背上?,还是有种功亏一篑的无力感。

他出神地想着,等她走后,大概更不会好好吃饭了。他和顿珠不在?,卫城也已是过去式,她自己又不会下厨,日子不知道会敷衍成?什么样?子。

可那些都是她的事,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轮不到他来操心。

千头万绪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却叫人难以?忽视。

祝今夏伏在?车前,只哭了那么一小会儿,很快就收敛了,只身体还有轻微的颤动。她抬手擦眼泪,还以?为自己很坚强,却不知落在?旁人眼里,越发显得单薄可怜。

时序钝钝地坐在?一旁,整个人都不好了,胸腔里似乎产生奇怪的共振,她每抖一下,心也跟着颤。

他按捺住情绪,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祝今夏嗓音沙哑说谢谢,伸手接……没?接过来。

时序攥着纸巾一端没?松手。

她怔怔地抬头望他,眼眶潮湿泛红,泪痕犹在?,有种破碎的美?感。

时序深呼吸,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妄动,这才勉强把手松开。

说来可笑?,他这半生自以?为是,总认为但凡他努力,世上?无难事,却在?今天发现?能难倒他的事还挺多。

光是克制住为她擦眼泪的冲动,就已经耗尽心神。

而接下来,他还要?亲自送她离开。

时序踩下油门,借着引擎声的掩护,低声骂娘。骂完又自嘲地想,反正他也没?娘了,骂骂也无所谓。

卡车经过修车铺时,有人候在?路边,时序猛地减缓速度。

老李知道祝今夏今天要?走,车还是他昨晚开去校门外的,特意嘱咐时序开车送行。他掐点守在?这,双手举得高高的,大幅度挥舞。

见车停了,又拎起脚边的纸箱,从?窗外递进来。

“喏,祝老师,这是咱们乡里产的松茸,我亲自晒的,拿回去炖汤!”

祝今夏道谢,他又大大咧咧笑?:“嗨,谢啥啊,你千里迢迢跑来支教,一分钱工资没?拿,还倒贴了那么多书和文具啥的,该我们谢谢你才是!”

四?十来岁的汉子,久经高原日晒,也跟山里人一样?黑了。明明是外来人,却口口声声说着“我们”、“咱们乡里”,平常吐槽归吐槽,可只要?时序一声召唤,他就扛着工具箱奔向学校,这里敲敲打打,那里修修补补。

学校和他没?有半毛钱关系,他却自称是“编外人员”。

看着后视镜里逐渐变小,却还一直冲车尾挥手的身影,祝今夏有些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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