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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刚出姚府便是肺腑之言:“我自小不服管教、叛道离经,好在爹娘疼我爱我,我也碰过很好的人或妖又或别的,所以并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袁大人与姚乔林死的前一天,你恰巧见过他们,我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故而以为这两起案子皆是你犯的。可是这不对,什么买卖什么相见,与你的身份立场全不相符,我若这么质问你,便是天然对你怀着恶意。善恶有报,命由天收。袁姚两家皆在官府报过案,我偷查过卷宗,一个死于致命刀伤,另一个死于积劳心疾。对袁绍,昨夜冒犯鬼神,掀开他的棺材板,证明官府记录无误;对姚乔林,初步估计遭遇过惊吓、加之剧烈运动,以致死相凄惨。我有时甚至怀疑这一切的发生都是理所应当的,即使你从未见过他们,没有张开布囊,他们的死依旧刻不容缓。”

贩夫走卒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以至这番话明朗有,暗昧亦有。

“齐耳。”他停顿一刻,微讶,“你,知道我?

“有幸识得几个字,便用来看杂书了。”齐耳似有苦笑。

目空似懂非懂,点头即道:“谢谢,我以为我们已经不被记得了。”

“怎么会,文章千秋垂。”

“谢谢。”

长析大街,熙来攘往。这座小城的各个角落上演着别样的大事,对他人而言,不过人间百态、与我何干罢了。邻水的异乡,最勾人情思,待到暮色悄然而至,天上月便浅浅地悬着,教人如何不想家。

目空也非地道的启水城妖,来此足足一年,却好像颇有研究,讲起风俗,零散两句话构成一场筵席。清闲的游乐,总是像中医药和缓。

西边的客栈半掩了门,但交谈声从空中蹿出。与之前很多个日夜一般,小吃小菜,小吵小聊,更有万种风情。

少一事则少麻烦,齐耳深谙此道,叮嘱少年在二楼最深处的房间等她,上楼前向老板买进一罐蜜饯。推门而入,灯盏自动亮起,目空坐在房中央,等候多时,便玩弄起茶杯,眼微抬,心安。他疏于融入人间生活,对避中之物一无所知,淡淡的清甜香气,应是所谓的美食。

他不惯其他,开口道:“去年春,我初来乍到。启水城常年深受水灾侵袭,不堪其扰。上头每年要拨好些银子下来固牢堤坝。可那年,春汛突至,堤坝受损,伤及无辜。家属闹事求公道,认定工人贪小便宜,为此枉顾人命,购进低质材料,为水灾埋下祸患。”

“你以为事实并非如此?”齐耳轻巧走来,将蜜饯推至他面前。

“当时有种说法,加固堤坝的公银没到账,施工匠人因此事推迟开工时间,报上官府,连续几天,毫无响应。奈何水势渐涨,施工迫在眉睫。期间天降暴雨,来去匆快,所幸,仅几名工人滑坡受伤,但俨然加大了工程难度。最后,如期竣工。”

“各执一词,我心有不忍……明后几日你带我去坝上看看罢,虽晚了些。你到时再多给讲讲,这里的故事。”

“好。”

“这里离上京虽远,人口却不低,生活也较为滋润。每家每户揩些油水,隔段时间再制造一场意外,收些大钱。十来年,绝不少了。真是枉费心机。”齐耳话锋一转,“其中必有玄机。之前,我单独行动,调查出许多隐秘,日后再与你详细说说。此二人并无吃喝嫖赌的恶习,你可曾想过,单凭袁绍和姚乔林何以实行偷梁换柱,骗这么些钱又要做什么?”

“上了年纪,便追求另一种刺激。”目空捧起一块蜜饯,想起一事,眼对着她,“我找姚乔林和袁绍,确有置其于死地的想法。”

“你!”

启水城从来是个安定的地方,灾难是个很遥远的词,祖宗说这块地聚着福气。

连续的罢工事件愈演愈烈,多数人不知内情,靠传闻揣测自叉腰对嘴仗上升至打架斗殴打后的新进程,殊不知玩火自焚。因有了头样,各家仿佛都有了申冤门道,鹦鹉学舌般,扛着血红的大旗,刺人眼目。

旧袁府的书房中,架子上排的多为往年公文及税收账本,不加修饰,自然裸露。

守丧的姚秀才似乎放弃了为父讨回公道的无尽迷途,借作善事以求心安,为些生意困难的人家尽尽举手之劳。算账、写字……聊以自慰。

这几日,齐耳定时去到蓝清江。水是蓝色的,掬一捧在手心,却是清澈透凉。目空不知疲倦,日日陪着她。他们通常不谈自己,只说起别人的故事。一日,齐耳忽然想起那句“如期竣工”,会有人拼命赶工修筑那豆腐渣么。走时,心头竟有些酸涩,她便看目袋少年,十五岁的面貌,或许天生如此,从来如此,往后也如此,不禁又有些感慨,也不知闭嘴,想便问了,你是不是见过很多生离死别。不加思索,他顿首称是。

翌日。

启水城原城主袁绍伙同贼商姚乔林以税收、商业贸易、天子赐银等编造假账,荼毒百姓数十年之久,天有不忿,降其刑法,此二人死有余辜。

临时城主身着官袍,沉静宣告。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查自家账,抽丝剥茧般牵扯出无数冤情,或有浑水摸鱼者,妄图从中渔利。

当天,正值落日。仍有一大部分人未搞清状况,更闹心的事出了,白衣青年独身一人手持未点燃的油棒,似要跳江轻生。好事人渐多,便有人认出那是罪人之子,白衣也并非白衣,而是丧服。蓝清江岸边岩石凹凸不平,箱子倾斜,别扭地和青年一同受四面八方的目光,议论声不断,可他耳边是潮声。姚文君有一瞬间猛然顿悟了人类情感的复杂,是这样令人悲恸。

青年跪在江边,浪声滚滚。声音像猛兽的嘶吼,与他清淡却露悲哀的面容极为不匹配,让人不得不倾注心力去辨析他的话语。

“我父姚乔林,罪大恶极……为袁绍威逼利诱,合谋数十年,共作假账。坑害无辜,蒙骗父老乡亲。文君自幼在诸位眼下成长,可否容我说几句话。家父年老体迈,疾病缠身,临走前忽得一梦,牛头马面恐吓,黑白无常收命,天庭降了一位仙子,面容慈悲、心怀悲悯,忙令妖魔鬼怪退下,救他一命。这位仙子赐他真经,念与他听。梦醒时分,我父大彻大悟,修书一封,在此。”青年从胸膛处摸出那封信,扭曲的折痕尚在,似乎被深深攥过,“通篇认罪书,我不忍卒读。文君自知罪孽深重,难辞其咎。二十多年来幸得邻里相亲抬爱,读了些圣贤书,却不为百姓谋福祉,无颜面对苍天。然而,往事不可追。今日,我愿谨遵父亲遗言,将姚家所有家产,如数上交官府,交与百姓。只求剩下几本书,几件衣裳,半袋银钱。文君心中愧,此事过后,我走罢。”

风声萧萧,火折子冒出来的光点掉在油棒上,火势突起,两行清泪迷茫不清,他强撑嗓音:“我替你们烧了这罪恶。”

棒子落在箱顶,很快滑落,咯噔滚入江中。烈火已蔓延至箱身,不多时,浓烟席卷,呛得人咳嗽。姚文君仿佛泄了气,脊梁塌下,这么瘦,这么脆弱。身影摇摇摆摆,似将要与火融一体。他沉沉提起左手,触到热浪,一时也无疼痛,逐个张开手指,书信飘入焚场。一声咳嗽,血也吐出,他后腿颤抖,双脚无力,仰头便倒。锥心之痛,不过如此。

周遭光影变幻。

“我要带我母亲走了。”他轻轻地说,“真好。”

身上冷汗不止,有人上前喊他,第一个是位少年,第二个是位女侠,接着是很多熟悉面孔。嚎叫、谩骂、痛哭……一如所有生离死别的场面,毫无新意。

姚家多年黑的、白的金银古玩被装进一车车箱子里,浩浩荡荡地围着启水城转了个圈终停在城主府门口。这一夜灯火长明,却寂静无声。很多人携着一家老小,肃穆停驻、坐台阶上、面面相觑又无话可说。唯有车辙碾过地面,像快要散架发出的呻吟。即将抵达目的地时,披散着长发的疯子追上头辆运车,他把狰狞的左手放在胸口,颤抖地触摸心脏,然后鞠躬。

“文君,只愿,诸位平安喜乐。”

这种碎裂的声音动入心扉,恍若撕开安全的网。

重物落地,震耳欲聋。

经历上天安排的劫难,肉体所不能承受之重,大病之后,必有福相。

古寺宁静,木鱼声响。夫人闭眼叩拜,佛像无动于衷。双眸如古井无波的人,虔诚求愿最是真挚,她道:“但求我儿平安。”

梦往往折射人的臆想与现实。夜长梦多,姚文君深有体会。过往二十五年人生如走马灯,毫不留情,转眼即逝。他看到母亲、父亲以及许许多多想念的人。脱离无涯苦海,发觉竟像黄粱一梦,心中更有万般滋味,脑中皆空。

不知是梦是真,最后一点执念,也要靠几面之缘的故人挑明,何其可恶。

“你凭什么说他无罪?”第一眼是齐耳,第二眼是目空,声音交叠着,“你不是为他正名,是为他开脱。”

“你们,又知道多少?”姚文君露出自父亲死后第一个真诚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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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姚文君,岭南启水人也。

“不过我的祖籍并不在此,也许再往北靠一些,便能看见相父的坟了。我从没见过他,但无论是街坊四邻,或是远房亲戚,一致认为父亲身上有几分祖父的风采。我父白胖红润,气色极佳,母亲则说是心宽体胖,气质却看不出门道,长此以往,我便对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无甚期待了。闲暇时他最常流连于城西,我猜,是期待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然而根本无人搭理他。我的母条亲体虚而瘦,据闻是生我时难产因而落下了病根,婆子丫鬟都曾叮嘱我要好好孝敬母亲,她替我受了大多苦。与父恰恰相反,她不爱抛头露面,最喜教我读诗作面,风花雪月。我年纪小时,爱许多风雅,母亲替我求来,竹林与藏书,一样不少。

“商人最为低贱,暴发户尤难入眼。他们轻佻、无知、油腻。这是很多年,人们积累下的印象,钉在眼里。我父正好占了两项,我便日夜祈祷他不要沾染上恶臭习气。而天无用。我看见,猫被铁索困住、树用刀子插进、鱼头埋入地下……不见血的残忍酷刑。至暗时刻,生命边缘。我哼唱乡野小调,那不是母亲教给我的,是另一个女子。她的年纪兴许和我母亲一般大,容貌姣好,歌喉上住。那是母亲绝不会教我的调子,粗犷直白,野性张扬。她像我母亲一样抱着我。乍见天光,却是杀戮。刀光剑影,鲜血落地。我那时年纪尚幼,原来救一些人,要另一些怪物偿还。父亲救我,救我们,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可怕景象,他叫我别怕,那些皆是恶鬼,活该这般。

“后来我见过她很多次,她却从不上前与我搭话,日日经营一家小客栈,忙前忙后,面有憔悴。过了好些年,听说她成亲了,生了个孩子,丈夫外出时被强盗失手错杀,信等了几个月才到。她成了寡妇,竟再也没嫁过。她很像我的母亲。在此种世道,如此至纯至性,要女子怎样过活。

“敞开话讲远比相互猜忌好得多,我见过他的烂账,他的哀求,他的不堪。可若有一日,父亲藏起他的龌龊,徒剩哀求,我要怎样怪他。他如何爱城西的女子,曾经如何爱我的母亲,往后如何善待我们。我怯懦地在这滩污水中挣扎数年,仍深陷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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