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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约忙起身进正殿,见金娘娘正扑在紫檀木桌上大哭,边哭边口齿不清地喃喃:“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转头瞧丛仙。

丛仙一脸晦涩,挨在她耳边悄声道:“金阁老出事儿了,今早下了北镇抚司昭狱。不是锦衣卫请进去的,是从床上拖下来,押进去的。”

其实早就有预料,只是一直不见皇帝有动作,以为最后至多告老致仕,以便成全功臣的体面,原来还是猜错了。帝王心术,哪里会念旧情,老臣的作用是用来震慑朝堂,杀鸡儆猴的。

回身看看金娘娘,她哭得悲戚,急性子也不讲究从长计议,霍地站起身嚷嚷:“我要见皇上。”

如约劝不住她,只好跟在她身后,从养心殿找到乾清宫。

然而皇帝避而不见,锦衣卫把她拦在了月华门上。那些人可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一张死板的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皇上今儿有外邦使节要接见,请娘娘止步。”

金娘娘气得大喝:“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你们敢拦我?”

可锦衣卫的不屑一顾,顿时让金娘娘自惭形秽。那无声的凝视里,含义昭然若揭,不就是失了势的首辅千金吗。金瑶袀如今在锦衣卫大牢关押着呢,这样情形,还有什么威风可抖,这位娘娘是来自讨没趣的吗?

当然,金娘娘吵吵嚷嚷一阵喧哗,到底引来了御前的掌事。

康尔寿疾步过来,堆着笑脸打圆场:“我的娘娘,这会儿不成,万岁爷正忙着呢,您还是先回去吧。”

金娘娘隔开了他欲上前搀扶的手,直愣愣道:“康掌事,我等不了。我父亲被锦衣卫抓进昭狱了,我一定要见万岁爷。”

她要往前蹦,被康尔寿拦住了,先前的笑脸子一瞬阴沉下来,但仍极力摆出讨好的声气儿,掖着手道:“娘娘怎么不听劝呢,奴婢请您回去,是为您好啊。您想,阁老进昭狱,万岁爷能不知情吗,锦衣卫又有多通天的本事,敢随意抓当朝首辅?这是朝中再三商议,才商定出来的结果,万岁爷就是再护短,也不能在这个当口,明目张胆地袒护阁老不是?”

金娘娘白了脸,不依不饶道:“我爹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要被关进昭狱?那地方,是人呆的地方吗?”

康尔寿翻着一双三白眼,干笑道:“阁老的错漏,得让锦衣卫深查。娘娘再等等,等过两天,自会有论断的。”

金娘娘火冒三丈,“锦衣卫罗织罪名的手段,是你不知道,还是皇上不知道?等着他们深查,不就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嗳。”康尔寿居然顺着她的意思接了话头,“娘娘既这么说,想必也知道,要不是犯了贪赃枉法的重罪,也不能让锦衣卫插手。我的娘娘,奴婢往日受过您的恩惠,这才发自肺腑劝您一句,民间还讲究个出嫁从夫呢,娘娘既然上了玉牒,早也不是金家的人了。您要是圣明,就来个大义灭亲……”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金娘娘狠狠啐了一口,“你放屁,我连爹都不要了,跟着你们一块儿对他喊打喊杀?我还怕天打五雷轰,劈了我这不孝女呢!”

康尔寿挨了臭骂,抬起手抹了把脸,悻悻道:“娘娘息怒,奴婢的话不中听,却也是实情儿……”

如约知道这么下去理论不出头绪,这件事也绝无转变的可能,便尽力劝阻金娘娘,“皇上既在见使节,这会儿惊动圣驾,怕不是明智之举。娘娘定定神,咱们先回去,等皇上得了闲,再来求见不迟。”

金娘娘何尝不明白小鬼难缠的道理,有康尔寿这狗东西在前头挡着,今天是无论如何见不着真佛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惨然从月华门上退出来,边走边垂泪,向如约抱怨着:“你听听,姓康的说的是人话吗。不管我爹贪赃枉法也好,徇私舞弊也好,他是我亲爹,我能不管他的死活吗!”

如约对金阁老没什么好感,当初要不是他们这帮重臣给晋王撑腰,太子不会惨死,东宫官署的官员也不会灭门的灭门,流放的流放。如今风水轮流转,焉知不是上天的惩罚呢。至于这位金娘娘,算不得好人,但儿女对父母的眷恋却是至真至纯的。自己也为人子女,懂得她无力回天的绝望和凄惶,所以眼下真心实意地同情她的处境。

金娘娘有拧劲儿,走投无路下很豁得出去,快到永寿门前时,忽地定住了步子,“不成,我不能坐以待毙。咱们上咸福宫去,见太后!”

这会儿是死马当活马医了,金娘娘做了这个决定,半分也不肯耽搁,急匆匆地顺着西二长街,直奔太后寝宫。

太后如今的岁月,大抵就是吃斋念佛了此残生。咸福宫的西配殿给改成佛堂,门前一架好大的香炉,里头整天燃着香。甫一进门,一股檀香气扑面而来,哪像深宫,像个小型的寺庙。

掌事的太监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抱着拂尘向金娘娘俯身,“太后老祖宗在礼佛,娘娘要见,怕是得等上好一阵子。”

金娘娘说成,今天就算等到半夜,她也非见一见太后不可。

如约知道她的挣扎徒劳无功,但这种关头不让她奔走奔走,将来都是遗憾。所以只管静静陪在她身边,从太阳还在头顶的时候,一直等到老爷儿挂在西墙顶。

好不容易见太后从西配殿出来,金娘娘忙迎上前搀扶,面上强挤出笑容,讨好地说:“老祖宗虔心礼佛这半天,臣妾让人预备了莲叶羹,伺候老祖宗用些。”

太后对这些后宫的嫔妃都很冷淡,属于愿意服侍不推辞,不来服侍不惦念那种。

金娘娘无事献殷勤,她也只是漠然瞥了瞥她,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纳闷,“怎么忽然想起我来,实在难得。”

嘴里说着,人已经错身走过,往正殿里去了。

金娘娘被撂在一旁,有些讪讪。要是换作以往,她才不管是不是会得罪太后,早就转身回去了。可这回不行,她是有求于人,就算热脸贴冷屁股,也得咬着牙坚持住。

横下一条心,她快步追了上去,照旧陪着笑脸,在太后座前小心侍奉。

亲自打手巾把子,亲自端茶递水,鞍前马后无微不至,闹得太后有些摸不着头脑,“是皇帝叫你来的?好好的,这又是闹哪出?”

金娘娘露出尴尬的神情,极力粉饰着,“不是万岁爷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想在太后跟前尽尽孝。”

太后听了,忍不住一哂,“难为贵妃,还想着我。”说罢忽然回过味来,“哦,你给降了位份,这会儿不是贵妃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儿,你想让我给你说情?还是想借着孝敬的贤名儿将功折罪,让皇帝给你复位?”

金娘娘低下头,支吾着说不是,“我自己在什么位份上都不打紧……不过我今儿确实有件事,想求老祖宗救命。”边说边抬起眼,眼泪汪汪地陈情,“老祖宗,我父亲这些年为朝政鞠躬尽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如今因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锦衣卫查到他头上来,起先还是小打小闹,这会儿职务罢免了,人也给押进昭狱里去了。臣妾平时性子耿直,不知道拉帮结派经营人脉,虽一早想起太后老祖宗,又怕扰了您的清净,所以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轻举妄动。可如今事情出来了,臣妾实在没法子,只好来求您老人家救命。求您瞧在我爹为朝廷出力多年的份儿上,把人给捞出来吧。”

太后听明白了,一手端着茶盏,偏头问她:“你没去求皇上?你们是自己人,这话还说不上吗,用得着舍近求远来惊动我?”

这句“自己人”,让金娘娘面红耳赤。可她不敢往深了想,一径央求着,“老祖宗,您就发发善心,替臣妾想想办法吧。”

太后神情冷淡,垂下眼,捏着茶盏的盖子刮了刮茶叶,“皇帝年轻急进,有时候办事不地道,我不忌讳插个嘴,和他争辩争辩,忠言逆耳嘛,应该的。但我虽爱管闲事,你们窝里斗,我却管不了。我料金阁老也有预料,人家江山坐稳了,狡兔死走狗烹本就应当,安然受着就是了,还奔走个什么。不如回去,吃点好的,睡一觉,睡完就忘了吧。我的儿子我知道,过河拆桥是有的,对待女人的风度也是有的。只要你不存着心地惹他生气,往后照旧能在宫里踏踏实实过日子。”

金娘娘张口结舌,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这么劝她。难道这些人对父母,就没有一点割舍不下的情义吗?

她痛哭流涕,“下了大狱的,是我父亲啊。”

可惜这眼泪没能令太后同情,反倒招来她不留情面的厌弃。

“你父亲风光时,你跟着风光,如今他走了背运,你夹着尾巴做人就是,跑到我这里哭什么?”太后偏过身子,呷了口茶,“他是本朝的元老,是皇帝的股肱之臣,可我不念他的好。就因为他的撺掇倒戈,让我儿子丢了性命,我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你还找我救命?我看你不是孝顺,就是个缺心眼,难怪皇帝半点也不顾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