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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往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我们慢慢营造好么?给我些时间,等日子安定下来,咱们有了孩子……看见孩子,就能看见希望。”他不敢违背她的意愿唐突她,只是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指尖,“我不会让你忘记前事,但我想尽力补偿你。将来让孩子随你姓,那个垮塌的门头,可以重新营建起来,我会让它成为大邺第一世家……你给我个机会,也给自己机会,好不好?”

如约怔忡了下,这是个多好的提议啊,让孩子姓许,重建许家。如果换作旁人,心思必定动摇了,看看皇帝多有诚意,他是真心的。

可她心里的家,不是空空的门楣,是里头住着的一个个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没有了那些人,要这门头有什么用?就算在乾清宫的匾额上写个“许”字,又能挽回什么?

然而心里的激愤只能按捺,她须得深思熟虑,须得欣然接受。

“你说过的话,算数吗?将来我的孩子随我姓,是吗?”

他说是,“我对你的承诺,从来不会反悔。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让他为你重振门庭,是成全他的忠孝。”

她眼里有泪光闪过,极慢地点头,“果然是个好主意……”

他以为她动摇了,他一直在奢望,事到如今她能退一步,放彼此一条生路。过去五年的执着,让她吃够了苦,他知道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但恨堆积得太多,只会让自己坠入无边的苦海。如果她能回心转意,对彼此都是救赎,有些事,说放下就柳暗花明了。

低下头,他仔细抚摩她的手背,“我的话要时间去验证,我会不会食言,等有了孩子你就看见了。”他重新拾起笑意,牵她在桌前坐下,“已经命人预备晚膳了,先头忙了大半天,你累了么?我替你捏捏好么?”

她让了让,“我何德何能,让皇上给我松筋骨。”

言辞还是柔软的,也许一切尚可以商议。

“我知道你喜欢清净,人来人往的,让你烦心了。”他说着,朝外发了话,让章回把人都撤了。复转身来讨她的好儿,在那纤柔的肩颈上拿捏着,“其实我早前也盼着过这样的日子,不要那么多人寸步不离,也不要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案上的灯光照亮她的眉眼,她身上总有一种恬淡的书卷气,不慌不忙,自若地美着。

“人与人,生来不同呀。”她曼声说,“你是万众瞩目的天潢贵胄,你的一言一行是万民表率,既然受得起滔天富贵,就要舍弃些个人的喜好,这才是顺应天道。”

他笑着点头,“你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老师,什么都讲究平衡。五十来岁得了个儿子,第二天就向先帝辞官,说多年无后,终于如愿以偿。老天给了恩典,这官是当不成了,非得归隐山林回家养猪去。先帝觉得他迂腐,留又留不住,最后只好答应了。”

可是这样的选择,何尝不是最明智的呢。那位老师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也许早就看出晋王不是池中物,他的身上必有一番血雨腥风。所以及早辞官,人保住了,家保住了,连猪也保住了,谁敢说他没有先见之明。

太入骨的话不便说,如约玩笑道:“那你往后认我做老师吧,我还有很多大道理,没有和你细说分辨呢。”

彼此都是敏锐的人,彼此都知道刻意绕开不好的话题。她的大道理里,有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很想问,但问不出口,只好借着戏谑盖脸,拱手朝她做了一揖,“老师受长浓一拜吧。”

她忙站起身,伸手虚扶了一把,“这样了不得的学生,朝我参拜岂不是折我的寿。快免礼,吓得我想不出学问来教你了。”

两个人笑闹着拉拉扯扯,不知不觉便搂抱到一起。他贴在她耳边叹息,“我好像得了一种毛病,不抱着你就浑身难受,害怕你不要我了,抛下我了。”

如约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了,唇角难以自抑地轻捺了下。垂落的双手抬起来,抱住了他,灰心道:“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呢,真是熬死人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吧,她也有痛苦和挣扎,她心里也深爱着他。

他低下头,和她前额相接,轻声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全交给我。苦也好,难也好,让我替你受着。”

眼里落下的泪,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忍不住哽咽出声,“长浓……长浓……我难过欲死,这是为什么呀……”

他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慌忙安抚她,“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如约心头涌出更大的失望,他到现在都不肯说出口,说他对不起她的家人,说后悔当初的行径。也许在他的认知里,成王败寇本就是天经地义,他们生长于帝王家,每时每刻都在互相撕咬,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值得提防,除了兄弟。

所以他不懂亲情的可贵,他从小被养在一个装满毒虫的缸里,只有咬死所有同类,才能活着从那口缸里出来。她也明白,权力的交锋永远不是单方面的争斗,太子一方必定也曾伤害过晋王身边的人,比如柳希音和她的孩子。但晋王获胜了,就要屠尽东宫吗?但凡他们肯手下留情,给她留下哪怕一个至亲,她也不会走上这条路,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

但她现在的痛,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她的眼泪也是真的,为自己的彷徨和偶尔的不坚定而哭。

太多复杂的情绪撕扯,必要狠狠流一场泪才痛快。哭过了,伤心也渐渐平复了,便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嘟囔着:“我饿了。”

他失笑,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和娇憨回来了吗?这时候什么都别去琢磨,赶紧让她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外间的晚膳已经备好了,他拉她出去,安排她坐下,一样样菜色送到她面前,这也尝尝吧,那也尝尝吧。

如约指着那条樱桃鱼告诉他:“我父亲会用鱼骨拼仙鹤,还能拼桌椅。”

他说巧了,“我也会。”

于是让汪轸端水进来,把拆下的鱼骨仔细清洗干净。碗盏边摆上雪白的手巾,上面一根根鱼骨分明。他就着光,从大骨开始拼接,那专心致志的模样,比在朝堂上应付晤对还要仔细。

慢慢地,仙鹤的身子成型了,接下来按脖子,按脑袋。

如约托腮看着,说不清心里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好像流逝的年月又回来了。恍惚看见父亲坐在灯下,含着笑,让他们不许吵闹,拼成一只仙鹤,要先给家里唯一的女孩子。

小六不依不饶,非让父亲再做一个,结果换来一顿揶揄,“一条鱼只有一个骨架,再做一个就得两条鱼。哎呀,家里穷,哪儿能一顿吃两条。要不把你明早的奶糕省下吧,那个那个……闻嬷嬷,六爷要是答应,明儿让厨上多买一条。”

可是这样家常的快乐都埋葬进了烟尘里,什么都没剩下。小六死的时候也才八岁而已,她的亲人,一个都不在了。

皇帝手里的仙鹤拼成了,端端放在她面前,“请指教。”

她偏头仔细打量,“你怎么有这闲情儿,还学这个?”

他启唇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刀枪迸鸣的声响,黑影投在窗户纸上,眼看要闯进屋里来了。

皇帝飞快拉起她,把她挡在身后。外面有锦衣卫护驾,那些刺客想突破重围,并不是那么容易。

刀锋破空的呼啸,像西北风刮过枝头。不远处悬着镇邪的长剑,他蹭地拔剑准备迎敌,却不防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惶然回头望,她的脸在火把的映照下,阴森如鬼魅。刺进他身体的匕首,被她无情地拔了出来,几乎没有多想,她抬手就往自己的胸口扎。

他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了刀刃。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衣裳和指缝,也染红了他的眼眶。

“许是春,这样,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