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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是想为谢折风哭,还是为他自己哭,还是为当年种种所哭。

他只知道自己想任性地哭一回。

可他又麻木到哭不下来。

安无雪恍惚回想起来,千年后北冥雷劫之危解除之后的那一夜,二月初五的星夜里,满院寒桑花送来如幽兰一般的花香,蓝紫色铺满梅花树下。

师弟和他说“我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

安无雪并未多想。

长生仙仙体冷热不侵,他觉得谢折风或许只是乍一走过寒桑崖,短时间之内察觉不出最冷的那一朵而已。

可如今想来……仙者只是冷热不侵,而不是冷热无感。

不怕冷,不代表不知冷。

谢折风不怕寒桑崖冰凉,是因仙者冷热不侵。

可谢折风寻不出最冷的那一朵,是因为他是个感知不到冷热的故去千年的死人。

原来如此。

原来当年,有如此多的如此。

安无雪站在过往幻境里的葬霜海边沿,低头俯瞰着千年前落月峰的万千山峦。

他从来行路无悔,哪怕身死道消,也不后悔自己曾经的任何决定,更不会想要回到过往。

但此时此刻,他居然想抓住这逝去的千年前,想回到南鹤不曾陨落之时,那时他没死过一次,谢折风也没死过一次。

可过往注定只能是过往。

谢折风的生前死后应当要结束了。

养魂树精带出来的过往除非太长,进入者在现实之中不过眨眼一瞬。

他要回去了。

千年后还有太多事情等着他。

他如今终于知晓了那一剑的根源,却有了更多的困惑。

师尊到底为什么要给师弟下无情咒、改道途?

谢折风斩我登仙,为何会突然横生枝节,突然现出一具妖魔骨?师尊是为师弟探过根骨的,师尊知道吗?他千年后也给谢折风探过根骨,但他只是探了师弟适合的道途,不曾细细探查,如今千年过去,那具妖魔骨如何了?

师弟无情咒完全解开了吗?

安无雪想着,静静等着幻境结束。

可他就这么站在霜海旁,看着谢折风持剑归来。

年轻仙尊面色苍白如雪,满目通红,却已经没有眼泪——他泪水早已哭尽。

谢折风当时初入仙者境,又不分昼夜杀尽天下大魔,此刻终于回了无人注视的洞府,不再撑着用灵力维持形体。

这人不过走了几步,便已经显化出一具枯骨。

枯骨之上,银光流转之中,居然隐约有淡淡乌黑萦绕。

他死之后,谢折风心魔再度根生。

此事谢折风已经同他说过。

可是……

安无雪困惑地环顾四周——为什么幻境还没有结束?

-

卧房内。

无情咒彻底解除,谢折风想起了一切,缓缓醒来。

他乍然记起那许许多多被遗忘的过往,心本来就在疼,此时此刻更是疼得如万蚁噬心,烈火烹烤。

他还未来得及思虑什么。

刚一睁眼,谢折风便瞧见安无雪坐在自己身边,养魂树精躺在他的手上,屋内金光大放。

——师兄正处在他生前死后的回忆之中!!!

谢折风赶忙掐出法诀,落于养魂树精之上。

结界被仙者灵力荡碎,在院外的困困猛地飞了进来。

它一进来便瞧见此景,又撞上谢折风目光,登时明白谢折风在干什么,双翅震动着上前,使出神魂之力,助谢折风提取养魂树精凝结而成的幻境。

“飒飒——”

轻风从大开的屋门外吹入。

安无雪猛地收回神识。

谢折风生前死后的幻境分明还未结束,他却被什么外力强行带了出来。

轻风拂过脸颊,他睁开双眼,瞧见师弟刚用法诀收敛起养魂树精的金光,将那金光用灵力包裹起来。

谢折风捧着恢复平静的养魂树精,面前漂浮着团成一团的金光,蓦地对上安无雪的视线。

安无雪微愣。

……是谢折风提前把他神识引出来了?

四方骤然静了下来。

困困双爪扒拉着床沿,不敢出声。

安无雪仔细地看着谢折风。

师弟似乎有些憔悴。

解开的毕竟是生根在识海中千余年的仙者咒力,谢折风消耗极大。

可眼下再憔悴,都没有千年前这人拖着一具枯骨走回霜海门前时憔悴。

他思绪轻动,回神之时,指尖已经触上谢折风脸颊。

这人下意识便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安无雪听见这人气息瞬间变沉,浑身紧绷,唯有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仍然轻柔。

“师弟。”他说。

他许久不曾开口,乍一张口,嗓音有些嘶哑。

谢折风眸光微动。

他似是在紧张,似是在无措,似是在彷徨。

无尽的复杂眨眼间闪过,最终余下的,是忐忑不安。

安无雪率先开了口,却又滞了滞。

他心中一片混乱,知道了太多,想说的太多,不知道的也更多,想问的自然便也多。

乱七八糟。

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

这时,一道传音符突然飞入卧房。

沉静被打破,困困几步上前,叼着传音符回到安无雪面前。

安无雪打开传音符。

“宿雪!救救我!”

“裴城主这是又怎么了?你又被曲忌之堵了?”

“……是和你有关!!寒桑崖的薛氏收了你之前给他们换寒桑花的灵物,想同你道谢,顺便和你攀个关系。但是他们一直见不到你人,就找来了我这里,你快出来吧……”

安无雪隔着传音符都能听出裴千的愁眉苦脸。

“道谢你替我应了就是,我就不去见他们了。”

“他们走了,”裴千说,“但是留下了给你的谢礼。”

“哦。”

若是其他时候,安无雪还会处理一二。

但他现在心中千头万绪,师弟还在他面前坐着,他实在没空管这种小事。

他说:“既然是谢礼,你留下吧,差人送到我这就行。”

“宿——”

安无雪直接掐断了传音符。

传音符的另一端,裴千看着传音符化作齑粉,转过头,又神色古怪地看向面前薛氏送给落月首座的“谢礼”。

几个样貌姣好、男女各有的炉鼎正乖巧地站在那里,期待地看着他。

裴千:“……”

这真的,是,可以,留下,的吗?

“来人,”裴千大手一挥,悲壮道,“领他们去安首座暂住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