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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恩辞最初见到叶悯微的时候, 以为他们的关系是猎人与猎物,因为叶悯微说她想要研究他。

他不懂“研究”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大概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所以转身就跑。

于是在最初的几个月里, 他们在大雪纷飞的昆吾山上你追我逃, 他白日被抓住, 夜里就用纵梦术逃跑,周而复始。

最初是为了逃命,后来他渐渐觉得有意思。

从来没有人陪他玩耍过,这样的追逐仿佛是一种游戏,他珍贵而奢侈的游戏,叶悯微是他珍贵而奢侈的玩伴。

所以后来巫恩辞再次被抓住时, 觉得被他唯一的玩伴杀死, 好像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然而叶悯微并不是猎人, 她比谁都要珍视他的命——或者说他的巫族血脉。

她向他提出了交易,她说她会治好他的病,让他下山去他喜欢的世界。条件是他要配合她的研究,听从她的一切安排。

这对巫恩辞来说简直是神迹, 无论是怎样的条件, 他当然都可以答应。

然后他便发现,叶悯微似乎挺不把他的命当命的。

她翻来覆去地折腾他,研究他的经脉肺腑差点把他弄死, 又在最后将它们全部重塑, 还给他一个古怪却耐伤的身体。

她侵入他的梦境天天让他召各种东西给她看,越是他畏惧的她越要看。

他在她手上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每天咒骂她一千次,逼她发各种毒誓一定要治好他的病。他原本并不是话多的人, 后来这些嘲讽人的本事,大都是被叶悯微逼出来的。

不过叶悯微似乎对于死亡本身就没什么敬畏之心,因为她也不怎么把自己的命当命。

她可能是怕弄死这个唯一的巫族血脉,有些稀奇古怪的试验便在自己身上做。当巫恩辞某日发现叶悯微头发突然快速变白,眼睛也大不如前时,立刻以死相逼让她不能再以身试险,叶悯微这才收敛。

巫恩辞虽然每天咒骂叶悯微一千次,但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叶悯微死的人。

这种畏惧甚至比对自己死亡的畏惧还强烈。

叶悯微死了,巫恩辞便真的一无所有。她是他的同伴,是他的医者,是他的希望,是唯一一个穿越牢狱来到他身边的人。

所以即使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定期还是记得去放一碗血给叶悯微喝。

叶悯微也染上了他的疫病,她是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虽不致急死却也有日积月累的损害。他的血恰能抑制疫病,她按时喝他的血,便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若他的血够多可供天下人喝,他也不至于困在这山上。

叶悯微的凉薄无情一向很令人羡慕。她染上疫病也会传给他人,所以跟巫恩辞一样困在山上不得而出,但她却优哉游哉,毫不在意。

她说自己从前便生活在一座高塔之上隔绝人烟,她十分喜欢这种隐居生活,并没有任何想见的人。

叶悯微这个古怪的人,有时候冰冷得不近人情,有时候又天真温柔得像个孩子。

除了研究以外,叶悯微对巫恩辞有求必应,不仅不问为什么,甚至会举一反三。

他让她陪他吃饭,她就每天按他的作息准备餐食;他说起他儿时从门缝里看到的结红果子的树,她便用术法挨个变树出来让确认那是柿子树;她让来向她求教的仙门弟子送来柿子籽,再教他用灵器种出树来;他想要保存柿子,她就想办法做柿饼。

他想在夏日煎雪泡茶,便会有天降大雪,从土地里长出茶树。

他想在雨天放烟花,昆吾山顶便避水,四周大雨瓢泼,唯有山顶上空火树银花。

他想出造某种稀奇古怪的怪物,她就摆弄着灰烬,按他的要求捏脑袋眼睛鼻子身体。

叶悯微仿佛是专属于他的神明,他所有的愿望,无论再幼稚、奇怪、或者琐碎,她都会为他一一实现。除了病愈下山之外,他的其他愿望从来不需要忍耐。

以至于数十年后他坠入心想事成之地时,对于守岛老头子的诱惑不屑一顾,他说:“心想事成有什么了不起?”

叶悯微也可以做到,叶悯微一直是巫恩辞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也会告诉他,他的设想如何用灵器实现。巫恩辞大部分都听不明白,即使听明白了也说不明白,他不想自己用灵器玩,他想要叶悯微陪他。

这个对他有求必应的,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的神奇的人,他喜欢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叶悯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具象的,唯一属于他自己的美梦。

在他们相遇二十一年之后,巫恩辞终于缓慢地从孩子长成了少年模样。

那段时间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以出色的手艺帮叶悯微做了许多灵器,叶悯微以包罗万象的术法为他实现了许多愿望。

她并不擅长医术,但对于他疫病的治疗也在稳步推进,他病愈下山指日可待。

他们在山间木屋里朝夕相伴,明明叶悯微是为他而学的做柿饼,她自己却喜欢上了柿饼,变成年年他给叶悯微做柿饼吃。

某一日巫恩辞叫叶悯微陪他吃饭,她却沉溺于演算之中什么也听不见。

他围着她喊了她半天,正想照例读算题把她喊起来,不知为何却突然心生他念。

他说,叶悯微,你再不起来我就亲你了。

那时春日负暄,满屋花香。他说了很多遍,甚至于贴着叶悯微的耳朵大声地喊。他想全怪她无动于衷,所以他真的俯下身亲吻了叶悯微。

叶悯微居然被他亲醒了,四目相对中她茫然而疑惑地望着他,眼里盛满了他,就像他最喜欢的那样。

他平淡地说我刚刚跟你说过要亲你的。

他知道虽然她没意识到,但是只要她回忆就一定能想起。

叶悯微果然想起来了,她啊了一声,问他道:“怎么了?”

他说:“陪我吃饭。”

他说得自然,攥在身后的手心已经出汗。

他了解叶悯微的脾气,他知道这个吻已经是贪心。

然而事态的发展超出他的意料,叶悯微似乎没有与人这样亲近过,她竟好奇于这个法子为何能打断她的思绪,于是让他可以时常试着这样叫她。

他当时愣在原地半天,而叶悯微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脸色通红。

一切推进都来自于叶悯微的好奇,她好奇于亲吻对于她的影响,好奇于拥抱的影响,好奇于肌肤相贴,好奇于一切,好奇到他们最终真的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他从没想过他可以拥有叶悯微。

虽然理由非常怪异,非常“叶悯微”。

巫恩辞仿佛陷入一场美梦。他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亲吻过叶悯微后都会得到相同的结果,他并没有觉得叶悯微是真的喜欢他,他不觉得叶悯微会喜欢上任何人,但他已经无可救药地沉溺于此。

他暗自希望她的好奇能持续地更久一些,他已经幸福得不想醒来。

遗憾的是叶悯微的好奇并没有持续很久,至少对巫恩辞来说这时间太过短暂。差不多一年之后,叶悯微说她大概弄明白了,他们以后可以不必这样,会影响她研究术法时的专注。

这在巫恩辞的意料之中。

然而叶悯微又说,她已经把这段记忆给清理掉了。

他愣了愣,突然如坠深渊,毛骨悚然。

他突然想起来,叶悯微有清理记忆的习惯。因为叶悯微天生不会遗忘,脑子里存了太多冗杂而无意义的记忆,时间长了便成为她的负担,所以她定期会整理它们。

她将没有价值的记忆清除,为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新的位置。

那些没有价值的记忆往往被总结为一两句话,删去细枝末节,剩下一块墓碑遗留于脑海之中。

所以她记得成千上万书籍里的每一个字,记得所有看过的术法与思路。

但他问起叶悯微一些生活琐事时,她却不清楚其中的细节,甚至不记得参与其中的人。

她说,既然被她清理掉了,便说明那记忆不重要。

叶悯微不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她是她自己的花匠,时常拿着一把剪刀,将这树上无用的枝枝叉叉全部剪去。而她这棵树又得天独厚生长迅速,所以在她自己的修剪下,那笔直的枝干便穿云破雾、直入云霄,世人无人能及。

巫恩辞发现那属于他的枝丫之上,竟然也悬着叶悯微的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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