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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的声音继续从听筒里传来,如泠泠清水,缓而慢地拂去他心头的恐惧,又好像往他心上施与了更沉重地噩梦。

“我感到十分遗憾,因为没有办法为您改写死亡的结局,也不愿眼睁睁看着您被病魔折磨得形销骨立。人的一生,看似在不断追求结果,实则只是不断在体验过程。生命最后都走向同一个结局。

“而我,只是想为您最后的人生体验提供些许微不足道的帮助。若您真心希望在死前变成一棵树,昨日的承诺依然有效。八十岁的顾先生,不知您会不会因此而高兴,我并没有将您当做小孩子哄。”

顾良时用左手紧紧按住右手,想控制住颤抖的右手,可惜徒劳。

他不仅手在抖,连声音都在发抖:“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若这一切是真的,一定有什么隐藏的陷阱。

路遥想要什么?

他的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听筒那头传来的声音似乎骤然年轻许多,不变的是永远淡然从容的语气。

“您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如果一定想要回报什么,请您尽情享受最后的时光。”

顾良时:“变成树之后,还能再恢复成人吗?”

路遥:“那个种九层塔的罐子怎么样了?”

顾良时:“空了。九层塔变成了菜粉蝶。”

路遥:“菜粉蝶并不想变成九层塔,于是在新一天到来时恢复了自我。是否继续做一棵树,一切只看您的意愿。”

顾良时:“你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路遥抬手把脸上的银发撩到耳后,笑了一下:“最开始不都告诉您了吗?我想在这个以死亡为底色的世界画上一些别的颜色,既不破坏画作原本的基调,又切切实实增添些许明快的风格。”

桐花镇的月光总是很明亮,照得乡野如昼,却并不会叫人误将月夜当成白日。

月光不像太阳那样明亮热烈,无法完全驱离黑暗,甚至连光芒都不是它自己的,却为行夜路的旅人照亮前路。

只有在黑暗里行走过的人知晓,没有月亮的夜,黑暗如深海,无边无际。

哪怕只有片刻虚弱的光辉,也足够支撑他们往前多走一步。

或许这一步,就是旅途的最后一步。

走完这段路,旅人就到了家,终于能安然恬睡。

顾良时挂了电话,垂眸盯着桌子上空掉的罐子,良久撑着膝盖起身,吩咐平安:“收拾一下,叫司机过来,我要去一趟安平。”

安平是一个和桐花镇差不多的乡镇,如今很少有人知道顾良时的根就在安平。

顾良时用了三十年时间才彻底走出那个被群山环绕的落后小镇,他在大城市做生意赚了钱,在大城市买了房子,彻底不提过往。

人到暮年,思乡又怯乡。

顾良时独自回到县城,买了一栋养老的小别墅,请了家政阿姨和司机,闲时满城乱逛,偶尔进乡体验生活,唯独避开安平。

白日路遥问他时,顾良时脑子里浮现的是老屋门口笔直的枇杷树。

那是棵老树,长得又高又挺拔。

每一年枇杷挂果、变黄,是那个贫瘠年代小少年记忆里难得的色彩。

顾良时不得不承认他老了,想家了,渴望像树一样,有根可归。

从县城到安平镇走了两个小时,从安平镇到顾良时的故乡还有半个小时车程。

车子最终停在一条和桐花镇那条马路很像的大路上。

顾良时叫司机半月后来接他,随后搀着平安慢吞吞地踏上石阶小路。

顾良时家的老屋早就推掉,地坪也折价卖给了郭嘉。

夜色笼罩下,四周静得可怕。

可顾良时不怕,儿时的记忆跳跃在残垣黄土地上。

没费什么工夫,顾良时就找到了记忆深处的那棵枇杷树。

它还是那么挺拔,又长高了,枝丫上挂满小而密的果子。

像浅色的蛋黄,透着股青涩。

顾良时仰头看了很久,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溢出的生理泪水,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

眼见天将大亮,顾良时找了个距离枇杷树不远的地方,叫平安清理掉杂草。

顾良时慢慢走向清理干净的那一小片土地,絮絮叨叨地嘱咐平安:“我要是真变成树了,你找个地方藏好待机,不要被人发现。半个月后再叫醒我。”

顾良时站在空地中间,轻抚手腕上的墨色方牌,许愿想变成一棵树。

和他预想的情形完全不一样,刚许完愿望,脚下就生出了根,深深扎进屋坪残垣的泥土里,他的身体变成了树的躯干,四肢是枝丫,头发变成了青不拉几的果子,稀稀拉拉,仿佛营养不良。

顾良时忍不住暗暗感叹,路遥真是个干脆过头的老太太,说一不二,就没见过这么言出法随、高效率的执行力度。

他真的变成了一棵树。

一棵歪歪扭扭、主躯干几乎枯死,但还有一两根枝丫顽强地保有生机,并结出了几颗小而青黄的枇杷。

顾良时突然觉得邻居没选好,原本想和儿时的记忆触发开关“老枇杷树”为邻,没想到自己的树形这么丑,倒是隔壁那棵老树像个英俊且正当年的堂堂青年。

隐隐有点嫉妒是怎么回事?

太阳翻过山巅,耀眼刺目的光芒照在大地上。

顾良时猛地从鸡毛蒜皮的心理活动中抽离出来,情况好像和他以为的变成树有点不一样。

虽然不能随便移动,但是时不时折磨他一下的病痛也消失了,死去的躯干没有任何感觉。

他对疼痛的反应不再那么敏锐,也感受不到身体的衰弱,却能感觉到微凉的晨风温柔地拂过脸庞,带来缕缕枇杷的果香,鸟雀落在他身上,啾鸣梳毛。

他看到平安找来很多竹叶遮掩自己的机体,蹲在离他不远的一块石头下。

顾良时试着弯起枝丫,摇落两颗半青不黄的果子,其中一颗砸中平安的脑门。

歪斜崎岖的老枇杷树扑簌簌颤动起来,像是被自己逗乐了一般。

顾良时想,死前变成一棵树,哪怕是棵歪脖子树,也比麻木痛苦地躺在病床上等死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