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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宴结束,夏柏阳和甘宁一道回青州府衙。

因把后院让给了谢琅住,夏柏阳如今住在府衙前面的值房里。

二人一为知州一为县令,官职虽然差了很多,但却是多年好友,甘宁脾气耿直一些,同夏柏阳道:“就算那位世子对青州城有大恩,你又是让出自己的府衙,又是献出珍藏多年的美酒,是不是过于殷勤了一些?”

夏柏阳叹道:“你是不明白我的心情。想你我二人同年参加科考,因为不是士族出身,被打发来这青州苦寒之地,一待就是十年。十年啊,从意气风发的儒生变成快要秃顶的老头子,这些年,咱们是见惯了狄人如何侵扰作恶,百姓如何惶恐不可终日的。旁的州府,一入夜,火树银花,热闹非凡,这青州城,一入夜,百姓甚至连门都不敢出。但凡是有些家底的,早就逃离此地,到别处谋生去了,还肯留在青州的,那都是穷得不能再穷的穷苦百姓。这些年,朝廷派了多少守将过来,可这些人,大都是为刷资历刷军功而来,花天酒地几年,再四处搜刮盘剥一遍,便拍拍屁股另就高处,谁真正管过青州百姓死活。遇到狄人来犯,也是拿普通士兵的命去堵,没一个敢冲锋在前。怀之,你我身为一城父母官,虽说庸庸碌碌也可过完这一生,可也要替青州百姓想想活路啊。”

甘宁便问:“你觉得,青州百姓的出路在这位世子身上?”

夏柏阳道:“我不敢确定,但至少我敢确定,一个遇战能奋勇在先,冲锋陷阵,战前百般考量御敌之策,力求把伤亡降到最少的将军,不会是一个简单的叛将逆臣。战后,他又肯留在青州,让麾下士兵帮忙重建青州,接济百姓,单凭这一点,我便信他是个好人。”

看甘宁不说话,夏柏阳问:“怎么,你不同意我的看法?”

甘宁捻须摇头:“我倒是不怀疑这位世子的人品,我只是担心,收复西京之事,怕不会那么顺利,届时你我夹在中间岂非难做人。今日我带人清点了青州的余粮,实在不容乐观,如果要继续往西推进战事,只靠青州这点存粮,没有朝廷支持是不行的。”

夏柏阳素来心宽,倒是大剌剌一摆手。

“车到山前必有路,眼下狄人元气大伤,正是收复西京的绝佳良机,说不准朝廷也有此念头呢。若真能将西京十三城收回,对大渊来说,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我现下别无所求,只盼青州尽快安定下来。”

“但愿能如你所愿吧。”

甘宁由衷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谢琅一封请战书,再度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

西京二字,可谓大渊之殇,又因西京十三城的沦陷牵涉到十年前那桩震惊朝野的旧案,谢琅这封请战书,不偏不倚,正戳到了大渊朝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文极殿灯火通明,凤阁罕见召开了已经许多年未曾举行的大议事会,除了两位主事阁老和七卿尚书长官,各部重要主事官员皆在议事之列。而议题只有一个,是否同意谢琅请战书中所请之事,一鼓作气,收复西京。

顾凌洲与韩莳芳分坐上首,下首左侧坐着六部尚书和杨清,下首右侧坐着各部其他官员。

“本官绝不同意!”

新上任不久的户部尚书第一个起身发表意见:“各处都在打仗,虞庆和卫氏留下的烂摊子,至今仍未填平,户部这半年是如何支撑下来的,阁老和诸位都看在眼里。有阁老手谕,青州一战再如何难打,户部也支撑了下来,任劳任怨,绝无二话。好不容易青州战事平息,又要收复西京,西京若这么容易收复,也不会拖到今日才有人提及此事,六年前朝廷备战充足,尚无功而返,何况今日,光落雁关那道天堑便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仗若真打起来,周期不可估量,户部耗不起,前线的将士也耗不起。”

“而且,若此时收复西京,激怒了狄人,狄人卷土重来,恐怕还会再次危害青州,岂非得不偿失。”

“自然,还有最要提防的一点,逆臣领兵出征,戴罪立功,明明已经收复青州,该班师回朝,为何滞留在青州不回,还要继续西进,其居心何在?青州一战后,逆臣麾下已聚集了数万兵众,若是再让其继续西进,岂非更不受朝廷控制?”

这话引起很多官员的附议声,尤其是世家和裴氏一派官员。

户部尚书朝上首一拱手,直接道:“下官以为,不仅不能同意逆臣所请,还应立刻将逆臣召回上京,好好审一审其狼子野心,免得养虎为患。”

“户部的难处,本辅与顾阁老都清楚。”

韩莳芳开口,环视一圈,问:“其他人的意见呢?”

众人注目中,苏文卿自坐席上站起,道:“下官赞同刘尚书所言。”

这话一出,不少官员都露出吃惊之色。

苏文卿与谢氏关系匪浅,在朝中是众所周知的事,兵部作为遥控指挥前线战场的重要部门,按照正常情况,苏文卿应该力挺谢琅这个谢氏世子才对,没想到这位新任兵部尚书竟是持反对意见。

苏文卿亦朝上首轻施一礼。

道:“下官以为,收复西京之事,宜慎之又慎,不可操之过急。”

“理由呢。”

这回是顾凌洲开口问。

苏文卿恭谨答:“一则,西京占据天险优势,想从正面攻破落雁关,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事。如果强攻,势必要付出惨重代价,且最终未必能够功成。如果不从正面强攻,只能绕行,可西京四面环山,狄人占据西京这些年,布置重兵,设置重重关卡,还将西京旧日的烽火台利用了起来,想要在狄人耳目下绕行,亦是困难重重。”

“再者,想要将西京十三城全部收回,只靠数万兵马,恐怕远远不够,至少应该等到北境与南境战事结束,国库充盈之际,合举国之力而为。”

“不过,这在下官看来,依旧不是上策。”

顾凌洲:“你心中的上策为何?”

苏文卿道:“与其付出惨重兵力强攻,不如继续施以怀柔之策,从内部分化。狄人内部亦有主战与主和两派,如今新王出尔反尔,是受了以霍烈为首的主战派挑拨,若能设法扶植主和一派,一点点弱化瓦解狄人军队战斗力,自可以最小的代价将西京十三城收回。”

不少官员都频频点头。

一道声音却道:“苏大人所言法子,的确足够稳妥,只是这样的稳妥之法,非数十年功夫不能实现。届时,西京十三城兴许能重回大渊,西京数万百姓,只能寄望他们的儿辈、甚至孙辈,回到故土,为他们上一柱香,建一座坟茔了。”

这声音清润如玉。

一时,所有视线都汇集到那一身绯色,端然而坐的少年御史身上。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

在座官员都明白,苏文卿与卫瑾瑜,这二人堪称本届新科举子翘楚人物,升官速度一个比一个快,大约因为出身不同,平素在朝中,根本没有交集。

这是头一回,二人因为同一问题,针锋相对起来。

且二人如今一个被顾凌洲收为了弟子,一个是深受韩莳芳信任,这般当庭相对起来,怎能不惹人注目。

苏文卿神色不变,甚至还微微笑了下,收回作揖的手,看向卫瑾瑜:“怎么,对于收复西京之事,卫御史有不同看法?”

“看法不敢当。”

“只是逆风执炬,尚有烧手之患,下官有些好奇,按照苏尚书的说法,是否暗夜起风,为了稳妥起见,便是掉进坑里,也不能执炬前行?”

卫瑾瑜侧目,二人目光隔空对上。

苏文卿目光轻轻一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