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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瑾瑜神色倒平常,与郑开见过礼,便径直进了政事堂。

值房里,顾凌洲端坐案后,喜怒不辨,杨清站在一侧,房中跪着三个人,一个是现任司书许劭,另外两个身穿低级司吏服,并肩跪着,跪在左边的竟是掌管卷宗库的姚泰。

“弟子见过师父。”

卫瑾瑜视线略略一扫,入内行礼。

顾凌洲没有叫起,而是问:“许劭检举你违背院中规定,在下值时间私自进入密卷库,可有此事?”

卫瑾瑜偏头看了许劭一眼,许劭目光起初躲闪了下,接着一捏拳,昂然与卫瑾瑜对视,道:“我亲眼所见,且已找到了证据,你还想抵赖不成?”

“还有这姚泰,身为卷宗库司吏,竟然被你收买,多次违背规矩,放你入卷宗库,并替你遮掩进出记录,蒙骗阁老,简直罪大恶极!”

跪在后面的姚泰不由轻微颤了下。

卫瑾瑜没再看许劭,而是看向坐在上首的顾凌洲,垂目平静道:“私入卷宗库,的确是弟子所为,不过,姚司吏并非弟子同伙,也并未收受弟子任何财帛,是弟子以昔日恩情想挟,逼迫姚司吏这么做的。”

顾凌洲目光沉沉,仍看不出喜怒。

倒是杨清先皱起眉,道:“私入密卷库是大罪,瑾瑜,你可想好了再回答。以你的品阶,原本就能正常进出密卷库,若是偶尔因为查案需要来不及请示阁老,才事急从权,当及时呈明内情。”

杨清的暗示与回护显而易见。

但卫瑾瑜对顾凌洲道:“弟子并无内情,是弟子偶然翻阅卷宗,发现以前一些已经结案的案卷,仍存在许多疑点与疏漏之处,弟子觉得,虽是陈案旧案,既经督查院之手,若真有疏漏,亦应及时纠正。”

这话一出,室中骤然一静。

连作为检举者的许劭亦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卫瑾瑜。

顾凌洲掌督查院已近十年,督查院卷宗库,可以说是顾凌洲一手建立起来,卫瑾瑜字里行间,竟然是在质疑自己恩师断案的公正性与准确性。

此人是疯了吗。

许劭在心里想。

杨清早就想出言喝止,被顾凌洲止住。

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问:“你忙活了这么久,发现了几桩冤假错案?”

卫瑾瑜回道:“下官还未完全整理出来。”

“瑾瑜!”

杨清终于忍不住出声。

其他人都噤若寒蝉。

卫瑾瑜忽又在此时开口,道:“下官违规进入密卷库不假,不过,密卷库进出记录,是要由司吏严格保密的,只有阁老与杨御史有资格查验,也不知许司书如何知晓?抑或说,许司书所谓证据从何处获得?”

这下换作跪在姚泰身边的司吏微微一颤。

因违规进入密卷库是重罪,私自透露密卷库进出记录亦是重罪,甚至某种程度上有泄密之嫌。

许劭皱眉,显然没料到卫瑾瑜就此发难,还未来得及反驳,就听卫瑾瑜抬高语调,接着道:“还有一件事,许司书有污蔑本官之嫌。”

“本官虽违规进入密卷库,但进出记录,全部让姚司吏详实记录在案,从未有过遮掩。”

“没错。”这回是姚泰接话,道:“卫御史无论何时进出密卷库,都命下官详实记录出入时间,阁老可查阅登记簿。”

许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杨清立刻吩咐人去取。

不多时,一本厚厚的册子便被呈上,杨清先翻阅了一遍,与顾凌洲道:“师父,与张司吏记录的时间完全一致。”

张司吏,即挨着姚司吏跪着的那名司吏,闻言,张司吏也露出些许不敢相信的神色。

显然,他没料到这二人做这种违规之事,还敢详实记录。

杨清低声道:“既然详实记录,就侧面证明卫瑾瑜行事坦荡,并无不轨之心,只是违背了院中规定而已。”

许劭愣住。

卫瑾瑜转头看他一眼,接着道:“许司书,你既然如此熟悉督查院规章,便应当清楚,私自将卷宗库内容泄露给督查院以外的人,该当何罪罢?”

这下,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许劭身上。

杨清皱眉问:“这是何意?”

要知道,督查院保管的,都是密封案卷,没有圣旨和顾凌洲这位阁老的许可,是绝不能外泄的。

许劭面上慌色一闪而过,接着咬牙问:“卫大人如此说,可有证据?您总不能仗着自己是阁老弟子,便如此污蔑下官吧?”

“那就要问许司书自己了。”

卫瑾瑜一扯唇角。

“这阵子我闲来无事,翻阅卷宗,无意中发现,有一桩涉及前朝宫廷的案卷细节,曾经在其他人献于阁老的一册书籍中出现过。而据我所知,这桩案子,因涉及皇族,是秘密结案,案卷并未对外公开,连结案词都前朝皇帝御笔朱批,其案卷卷宗一直封存在督查院中。可案卷其中一句批词,怎会那么凑巧,出现在今人所著书籍内。”

“自然,许司书可以说是凑巧,但这只是其中一例而已,许司书还要让我一一说出所有案例么?”

许劭面上血色褪尽,说不出话。

杨清也没有说话。

因卫瑾瑜虽然没有明说,但朝中搜集前朝律令,并引用前朝案例,汇集成册,献于顾凌洲的,只有兵部尚书苏文卿。

杨清对苏文卿印象一直不错,也一直很欣赏苏文卿利用闲暇时间翻阅各类前朝典籍、搜集前朝律令的这份恒心。然如果那本前朝律令集里真存在引用督查院卷宗的情况,就要另当别论了。

杨清不由看向顾凌洲。

因他知道,恩师也一直很看重那本前朝律令集,并因此对苏文卿很是青眼相加。

杨清又迟疑问:“那本前朝律令集,需要弟子取来,让人核验么?”

“不必了。”

顾凌洲语气果决。

“前朝律令遗失严重,能汇编成集,于本朝律令改革大有裨益,终究是利国利民之事。”

顾凌洲沉默良久,道:“卫瑾瑜,许劭,各停御史之职三月,罚俸一年。许劭,革去司书职务。”

许劭脸色大变,委顿于地。

卫瑾瑜神色始终平静。

顾凌洲抱恙在身,处理完这桩事,就回了顾府。

卫瑾瑜中午下值后,到顾府拜见。顾忠从府中出来,直接道:“阁老说,他无暇见公子,公子请回吧。”

卫瑾瑜神色如常送上带来的珍贵药材。

顾忠接过,叹道:“阁老说,他一点小病,用不着这些好物,以后,公子也不必再送了。”

卫瑾瑜没接话。

他心中明白,虽然明面上顾凌洲没有为难他,也没有揭穿他,甚至还与他维持着师徒名分,作为对他最后的庇护,但自从雍王在西京被俘,谢琅拥有了对抗朝廷的致命筹码,顾凌洲心中恐怕已经对他失望愤怒至极,才一而再再而三将他拒之门外,不再私下里见他。

卫瑾瑜只是问顾忠:“我到底还是顾氏子弟,应该还有资格进入顾府罢?”

顾忠不明这话何意。

卫瑾瑜道:“这白参炖法有些复杂,我想亲自动手,给师父煎成药汤,阿翁可否行个方便?”

顾忠有些意外。

斟酌片刻,道:“自然可以。”

“说来也怪,阁老一向身体康健,这回也不知怎的,一场风寒,久久未愈,这两日还犯了眼疾。”

“眼疾?”

“是,阁老以前在战场上伤过眼,落下一些旧疾,但当时恢复的很好,这些年一直没有犯过,这回也不知怎么回事。”

卫瑾瑜心骤然一沉。

因他记得,上一世,顾凌洲就是突发眼疾,最后严重到无法视物,才不得不提前致仕,回江左养病。

卫瑾瑜沉吟须臾,问:“师父近来服用的汤药,都是何人所开?”

“是顾氏自己的府医。”

“除了府医所开汤药,师父可服用过其他药物?”

“没有。”

卫瑾瑜若有所思,最终道:“能不能再劳烦阿翁一件事。”

“公子请讲。”

“我想看一看药方,还有,师父最近常接触的物品。”

顾忠何等敏锐,当即面色凝重拧起眉:“公子是怀疑……”

卫瑾瑜道:“只是以防万一,想看看。”

顾忠答应下来。

卫瑾瑜又道:“我来府里的事,还望阿翁替我保密,别让师父知道。”

顾忠点头。

忍不住叹道:“公子这又是何苦。”

卫瑾瑜平常一笑:“师父于我有庇护之恩,我只是想尽可能多为他做一些事。”

顾忠隐约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但因为挂念着顾凌洲病情,便没有多想。

之后几日,卫瑾瑜除了亲自盯着煎药,其他时间几乎都待在顾府藏书阁里看书。

随着谢琅在西京公然举起反旗,大渊各处又接连爆发了几波流民起义造反事件,一片动荡不安中,上京城迎来了继皇帝万寿之后的第二桩大事,明睿长公主忌辰。

这位长公主以巾帼不让须眉之姿,创立凤阁,重用寒门弟子,担任监国长公主期间,支持当时的寒门宰相陆允安推行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改革,曾让整个大渊气象一新,在百姓间声望很高。

虽然陆允安最终没能守住本心成了叛国逆贼,但经历过天盛元年到天盛八年那段时期的百姓都记得,那些改革曾如何遏制世家权力,改善百姓生活。这一切,都是长公主的功劳。

当今圣上,对这位同父异母的长姐感情很是深厚,每年长公主忌辰,天盛帝都会提前半月开始沐浴斋戒,表达对这位长姐的哀思。

某种程度来说,在与世家的对抗中,天盛帝能在民间赢得那么多的民心,除了世家作恶,更多的则是得益于这位长公主的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