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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林雪君得知,老太太一生都住在森林中,从没离开过。

即便是国家为他们建了更好的木刻楞(俄式木屋),想他们迁出森林,去村落里过更安稳的生活时,她也没想过离开。

她早已习惯了森林,从日升到日落,从暖春到寒冬,森林里的一切都与她融为一体了。

她是森林的女儿,在这里出生,也将在这里死去。

老太太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虽然才六十岁,看起来却像八十岁一般。岁月对她的摧折尤为严酷。

后来在小孩子的转述下,林雪君才得知,并不是森林使老太太身体变得这么差。

许多年前东北被占,森林里的丰饶物资被觊觎。那时候鄂伦春人被圈困在森林中,不被允许种地和交易,他们必须保持原始生活,不断狩猎,被侵略者剥削山货、鲜货。

虽然他们不屈不挠地斗争,但老太太还是不幸地在那些年里染上了坏人鼓励他们吸的ya片。解放后虽然戒了,身体却已被熬空。

林雪君静静倾听老太太用她沙哑的声音絮述平生,想到这个民族在当下时代仅剩2400多人的情境,心里一阵阵酸痛。

在这片文明沃土上,所有民族共同与苦难长久地斗争,终于慢慢走向阳光灿烂的新时代。一些人却抵抗不住岁月的摧折,不知不觉已老去了。

她反手握住老太太的手,倾听时的表情愈发柔和起来。

火焰燃尽木柴的生命,碳灰剥落时发出暗哑的闷声。

林雪君耐心倾听时,篝火对面一位中年大叔从靠力宝(树上仓库)里取东西。透过短暂敞开的木门,林雪君看到仓库里储肉的铁盆已经空了,所有装驼奶的铝桶也都被搬到了篝火边。

朴实的鄂伦春猎人们悄悄拿出了储存的所有珍贵食物招待他们这些路过的陌生人,只因为他们昨晚顺便招待了他们氏族的女儿琪娜哈。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很难理解这种‘习以为常的热情和慷慨’,林雪君骨子里已渐渐习惯了城市将人类分隔在一个又一个小格子里,哪怕比邻而居十年,可能仍只是在电梯偶遇会礼貌点头的陌生人。

她就是出生在这样的时代,也习惯了人与人之间这样的距离。

如果对门放在门口的垃圾,你突然热心地帮扔掉了,在对方看来未必是热心,可能是一种冒犯——因此每个人都小心地维持自己的‘本分’,一起吃过两次饭的朋友的‘本分’和一起吃过三次饭的朋友的‘本分’是不同的,下属的‘本分’与学生的‘本分’是不同的。人们在高度秩序化的城市里,慢慢演化成‘被规定’、‘被固定’的形状。

面临不同关系的人,处在不同的社群环境中,不断变换自己当下‘理应’有的形状,已耗尽全部力气,没有人还能富裕出更多的热情去无私地爱别人。

更何况是‘热情’和‘慷慨’呢。

林雪君忽然有点感动,陌生人不期而来的善意总是显得尤为美好和珍贵。

“……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属于自己的猎马,当做亲人一样照顾。为了帮助猎马上膘,我们还会给马喂瘦肉和鱼呢。”

林雪君的另一边,琪娜哈正跟衣秀玉聊天,絮絮讲的都是她在森林中的生活。

挨着林雪君的老太太又讲了一句话,帮林雪君当翻译的小孩听过之后露出了个有些悲伤的表情,才朝林雪君翻译道:

“奶奶说,我们的神马病了,这个夏营盘不好,我们又要搬家了。

“她说她可能熬不过几次迁徙了,她的身体快垮下去了。”

“你们不是才搬到这里吗?神马病了就要再次搬家了?”林雪君微微皱起眉。

“嗯,族长已经开始考虑搬家的新址了。神马是搬到这里才病的,神可能在向我们传递信息,这一定是个不详的地点,我们在这里生活或许会遇到困难和危险的。”

森林里有吃人的熊,有忽然降临的疾病,有毒蛇,有饥饿,有许多许多不可测的危险。

小姑娘吃饭热得脸红彤彤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纯澈而天真:

“神马如果死了,那,那……”

小孩子不知该如何描述,但眼神里已透出浓浓不安。

林雪君听着听着,渐渐沉默下来。

“尔格艳阿姐就要生孩子了,我阿妈很担心如果继续搬家,尔格艳阿姐的孩子就没办法健康地出生了。”小女孩一边讲话一边低头抠起手指。

与自然环境搏斗着活下来的民族,孩子们哪怕仍是天真无邪的,却都总是小小年纪便在眉宇间浸透了苦难留下的痕迹。

望着面前的孩子,林雪君想到了初接触时的阿木古楞——眼睛里天真地映着草原的广博与瑰丽,气质里透着凛冽大自然带来的韧劲和旷达。但大自然也在他脸上留下了苦难的疮疤,那是他不自觉警惕地观察一切时,眼里透出的不安;还有对不可预知、无法掌握的未来的迷茫,以及对可能发生的灾难的恐惧。

阴天,远离小广场和篝火的杂树林更显得荫潮,原本健壮漂亮的枣骝神马就被拴在那里。

林雪君坐在热闹的人群中,即便距离枣骝神马很远,仍能看到它不适的咳嗽的动作。

长长吐出一口气,林雪君拍拍小姑娘和老太太的手,离开坐着的小木桩后,悄悄走向正站在同龄人间描述自己喂到鬼鸮趣事的琪娜哈。

她拽了拽琪娜哈的手,耳语几句后,她们一起作别同龄人们,绕开篝火,朝另一边正与几位老人说话的桦树族长岔班莫走去。

几分钟后,岔班莫被两个年轻姑娘带到距离篝火最远的仙人柱里,坐下后不明所以地抬头。

在氏族长的注视下,琪娜哈摇摇头,随即抬手指了指坐在身边的林雪君。

岔班莫便又将目光转向琪娜哈这位肃着面孔的客人朋友。

仙人柱外风吹得愈发大了,树叶树枝互相拍击,发出噼啪哗啦的阵阵响声。变得糟糕的天气和这些爆发自大森林的怪响,令原本就处在烦恼之中的鄂伦春人愈发不安起来。

林雪君迎上岔班莫询问的视线,挺直背脊,压低眉毛,格外郑重地道:

“可以让我医治一下神马吗?”

仙人柱外什么东西被风刮倒,发出一阵更高的碰撞响声。

“什么?”

外面的声音压住了仙人柱内的声音,岔班莫没听清林雪君的话,前倾了身体,望着她的目光更专注。

林雪君眉峰不自觉挑得更加锋利,语气也愈发坚定:

“请让我治一下神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