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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隐隐从缝隙里漏进来,眼睛适应了光线,苏樱看?清了此时他们的模样。裴羁垂眸危坐,她在他对面?,车厢逼仄,他们的脸只隔着一拳的距离,她的膝盖几?乎夹在他的腿间。让她陡然羞耻到了极点,急急缩回去?,紧紧贴在板壁上:“到家了吗?”

裴羁看?见她红透了的耳尖,从前他也曾见过的,她吻窦晏平的时候,她在他面?前说起?窦晏平的时候,便会有这种极少见的,羞涩扭捏的小女儿情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若她知道这模样有多动人,必定会练得炉火纯青,好做她蛊惑人心的利器。转开脸:“到了。”

苏樱松一口气。到裴家了,她先前交代过叶儿,一旦有变,就去?向裴道纯求援,他始终忘不了母亲,应当会帮她。

有裴道纯在,她和裴羁之间这诡异的,令人惶恐不安的气氛,也能缓和些吧。即便是最坏的情形,她当初弄错了人,招惹了裴羁,但只要裴羁肯带她回裴家,就说明他并不准备追究此事,他是君子,君子隐恶扬善,宽以待人,他应该会原谅她的。

车子停住,裴羁起?身?下车,余光里瞥见苏樱弯腰低头,正扶着车壁想要下来,裴羁停步回头,伸手向她。

苏樱犹豫一下。他看?起?来似乎是要扶她,即便从前在裴家时,他也从不曾对她有过这般亲近的表示。忐忑着,将指尖轻轻搭着他一点指尖,他随手一带,她顺着他的力气轻轻落下,抬眼环顾,顿时大吃一惊:“阿兄,不是家里吗?”

不是裴府,夜色中?房舍布局虽然有几?分相?似,但她认得出来,这里绝非裴家,他为什么带她到这里?

“不是。”裴羁松手。

指尖上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粘涩着,像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永远留下了,她微微张着红唇,又惊又怕,掩饰不住的惶恐。

她发现?不对了么,就如他当初站在洞口,发现?一切都不对的时候。不,其实他在那?个傍晚就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只不过自欺欺人,依旧去?了假山赴约。

迈步向前,穿过垂花门,走?进内宅。“走?吧。”

身?后脚步踟躇,她走?出一步又停下来,站在门前迟疑着。裴羁没有理会,她会跟上来的,卢元礼此时应当已经醒了吧,断了手的恶兽癫狂入魔,除了跟着他寻求庇护,她还能怎么办。

***

街使赶到时卢元礼刚刚上车,靠着窗户冷冷低眼:“怎么?”

断手垂在身?侧,灯火之下越发触目惊心,街使不敢细看?,大着胆子问道:“是谁伤了将军?”

“苏樱。”卢元礼道。手腕包扎过了,血却止不住,染得车里淋淋漓漓到处都是红,他曾觉得她是刀或者剑,但也无非是文人玩赏佩戴的刀剑,万没想到竟然是开了刃的,杀人的刀剑,“你?不是看?见过了?那?时候我追的那?个。”

“那?个胡女?”街使极力回想着。

“胡个屁。”卢元礼啐一口带血的唾沫,“水部郎中?崔琚的外?甥女,你?去?崔家拿人,让他们把?苏樱交出来。”

不可能是崔琚,那?个软骨头,浑身?的气力加起?来也未必够斩他一根头发丝儿。但崔家人必须抓,他得逼着她出来。

“这,这个,”街使犹豫着,“不在本官职责。”

卢元礼冷哼一声,崔琚是官,街使未必想惹他,但还有街使能收拾的人。伸手一指叶儿:“那?个叫叶儿的是苏樱的婢子,拿下她。”

街使一挥手,武侯立刻上前拿人,裴道纯皱眉拦住:“事发之时叶儿在我家中?,此事与她无关?。”

“她是苏樱的婢子,主子杀人,她会不知道?”卢元礼冷笑,“拿下她。”

她心肠硬得很,未必会理会崔家人,但叶儿不一样,那?是她自小一起?长大的婢子,素日里看?得跟亲人一般,这回出逃叶儿又自始至终帮着她,还为了去?请裴道纯挨了二十?笞刑,不信她能一点儿情意都不讲。

武侯又要动手,裴府侍从护着叶儿紧紧拦住,正是相?持不下时,突然听见远处喝一声:“都住手!”

却是长安县令闻讯赶来处理:“此事关?乎重大,所有人等全?都随本县回衙!”

“裴翰林,卢将军,劳驾随我走?一趟吧,”县令转身?,“带上叶儿。”

车子起?动,卢元礼靠着窗,看?见叶儿惨白着脸,一瘸一拐被差役押着往前走?。

手指抚过匕首薄薄的刃,干涸的血污融化,冰凉黏腻。便是心硬如她,对这自幼相?伴、赤胆忠心的婢子,也不会丢下不管吧。

到那?时候,苏樱。到那?时候。

***

穿堂,中?庭,后宅。小径曲曲折折穿过扶疏花木,通向幽深长廊,裴羁在廊下停步:“到了。”

苏樱抬头,看?见屋檐下随着夜风微微晃动的素色灯笼,紧闭的窗户上素净的白纱,心中?突然生出个令人惊恐的念头,他备下这里,是为了她吧,否则怎么连灯笼,连窗纱,都换成了孝期的素色。

“阿兄,”站在阶下久久不敢迈步,“要么还是回家去?吧?”

回裴家去?,有裴道纯在,即便有事,也总有个转圜的余地。

裴羁没说话,伸手推开虚掩的房门,回头看?她。

一灯如豆,映在他漆黑眼眸,他神色只是淡淡的,却自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威压让她呼吸发着乱,结结巴巴道:“我,我来的时候让叶儿去?找伯父了,伯父这时候应当正在到处找我,若是不方便回家,也劳烦阿兄跟伯父说一声,免得伯父担心。”

怪道一直寻不见叶儿,原来是去?找裴道纯了。除了那?把?匕首,她还藏着这一招后手。裴羁垂目:“我自有安排。”

迈步进门,点亮案上白烛。她搬出裴道纯,是想要震慑他,可他这一生,怕过谁人。“进来。”

苏樱不想进,又不得不进。耳边蓦地响起?那?时他古怪的问话,想好了吗?

想好了吗?可她此时,哪里有别的选择。

提着裙角一步步迈上台阶,每走?一步,灯光愈亮一分,裴羁的脸便愈加清晰一分,长眉凤目,鼻若悬胆,嘴唇的形状清晰利落,为他温雅的容貌添几?分杀伐决断的凌厉,像图穷匕见,藏在卷轴里的刀。“阿兄。”

裴羁掩上了门。

回头,她站在书案后面?,手扶着桌沿,颤微微一双眼看?他。

她仿佛很怕他,也很警惕与他的接近。她待他既不像对窦晏平那?般缠绵柔情,也不像对卢元礼那?般刻意引诱。他倒宁愿她像对卢元礼那?样对他,至少那?样,他心上的毒刺,就不会愈扎愈深。

“睡吧。”伸手拿起?案上银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