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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房舍处处简陋, 内室只在高处开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即便白日里光线也十分昏暗,眼?睛适应了之后, 苏樱看清了眼前男人的模样。

素衣玄履, 样貌俊雅, 但此时外袍连着里衣一齐扯落在腰间, 只在靠下处以蹀躞带松松束住, 袒露出?宽肩窄腰, 肌肉紧实?的臂膀,背上仿佛受伤极重, 虽然包扎着厚厚的纱布, 血迹依旧从纱布底下渗出?来, 染红了皮肤。他一双眼也是着红, 紧紧盯着她?:“念念,你醒了。”

片刻怔忪后,苏樱低呼一声转过脸:“你是谁?如何擅闯我的卧房?你出?去!”

“念念, ”裴羁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一步, 于欢喜中慢慢生?出?疑惑, 她?这模样,这口吻, 就仿佛不认得他似的, “你, 好些了吗?”

她?却只是转着脸不肯看他, 紧紧闭着眼?睛:“出?去!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裴羁站在原地, 沉默地看她?。他想象过她?醒来后见到他的模样,也许会恨他骂他, 也许会冷冰冰地待他,唯独不曾想到过现在的情形。她?仿佛是不认得他了。将堆在腰间的衣袍拉上来掩住,低声道:“我让大夫进来看看你。”

出?得帷幕,压着眉吩咐:“去给娘子请脉。”

大夫们早已?排好了轮班的次序,此时便是那胡子头发都白了,年纪最?大一个的先进去,裴羁守在帷幕之外,看他刚进去唤了一声娘子,苏樱立刻便又?惊叫起来:“你是谁?我不认得你,出?去!”

“娘子莫惊,我是来给娘子诊脉的。”那老大夫不住解释着,苏樱却一声声只让人?出?去,惊怕之情,溢于言表。裴羁紧紧压着眉,她?仿佛是真的不记得了,像个受惊的孩子,闯进完全陌生?的地方,慌张着不知道如何是好。这里都是男人?,她?想来是怕的吧。吩咐道:“叫阿周过来。”

侍从飞也似地跑出?去找人?,帷幕一动,那老大夫一脸尴尬地出?来了:“郎君,娘子不肯让我诊脉。”

帷幕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起来了,跳下床穿了鞋似是要离开,探头一看外面全都是人?便又?缩了回去,像受惊的小?兽,蜷成一团缩在床上,裴羁沉默地看着,许久:“人?会在突然之间,忘记以前的事情吗?”

“这,这个……”老大夫犹豫着,半天答不上来。

裴羁望着帷幕里的人?,同样的犹豫迟疑。她?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人?真的会在一夜之间,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忘掉吗?

门开了,阿周飞跑着冲进来,方才她?去厨房张罗着给苏樱弄早膳,突然得了消息听说苏樱醒了,此时正是喜出?望外,向裴羁略一施礼便要往里屋去,裴羁拦住:“且慢。”

阿周只得停住:“郎君有什么吩咐?”

裴羁望着里面瑟缩的人?:“她?好像不记得了。”

“什么?”阿周听不懂,“不记得什么?”

“不记得我,也仿佛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裴羁沉沉望着,她?仿佛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越发害怕,怯怯地不时向这边望一眼?,无助恐惧的眼?神,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突然便刺疼起来,“你进去看看,小?心?些,别吓到她?。”

阿周急匆匆进去了,裴羁隐在帷幕后,透过边缘,悄悄窥视。

她?缩在床角,瞪大眼?睛看着阿周,也许因为阿周是女人?,也许因为阿周生?得面善,说话又?和气,所以她?暂时没?有惊叫,阿周小?心?翼翼往跟前去,怕惊到她?,声音和步子都放得极轻:“小?娘子,我是你周姨啊,你好些了吗?”

她?瞪着眼?睛不说话,阿周试探着,在床前停住:“我方才给你做饭去了,做了你喜欢吃的槐叶馎饦,小?娘子,你饿不饿?”

裴羁紧紧盯着,心?跳一时快一时慢,怪异得揪扯着,看见她?茫然的目光,她?微微摇着头:“我爱吃这个吗?我不记得了。”

阿周鼻尖发着酸,试探着在床沿坐下:“小?娘子还记得我吗?”

“不记得,”她?还在摇头,“这里是哪里?为什么外面有那些多男人??”

她?那样小?,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裴羁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抱她?,想吻她?,想竭尽所有安抚她?,想跪倒在她?膝边,告诉她?不用怕,所有的一切,他都会为她?安排好。

在澎湃的心?潮中微微仰头,有一种认命的解脱。大夫轮番诊脉都不曾提过别的事情,也许她?并没?有身孕,但即便没?有,他也会娶她?。

就这样清醒着警惕着,竭尽全力阻止着,终归还是无可挽回的,一头栽了进去。

“小?娘子,”帷幕里阿周的声音哽咽起来,“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帷幕上轻轻的晃动,她?的影子在摇头:“不记得了。”

“你还记得从前的事,记得夫人?吗?”

“不记得了。”

阿周哑着嗓子,几?乎要哭出?声:“那么小?娘子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我家在锦城,我阿耶在那里,”她?紧紧抱着膝盖,单薄的身子蜷成小?小?一团,“他很疼我的,你能送我去找他吗?”

裴羁心?里猛地一疼,转开了脸。

她?想她?的父亲了,也许那是唯一一个,真心?真意疼爱着她?的人?吧。

一刹那间突然明白了在裴家时她?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固然是为了利用他在裴家站稳脚跟,但其中,也有真心?想与他亲近的 的成分吧?不然她?为什么总是用那样羡慕的目光看着裴则。是羡慕裴则有父有兄,有人?疼爱吧,每一样,都是她?不曾有的。

他总记得她?聪明,总防备着她?利用,却忘了她?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小?娘子,自小?没?了父亲,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总是要拼命抓住每一根救命稻草的吧。

他过去对她?,太苛刻了。

帷幕内。

“可是阿郎他,他,”阿周哽咽着,想说苏家阿郎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对上苏樱哀哀的眸子,又?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显然是忘了所有的一切,唯独只记得父亲,是因为苏家阿郎温和慈爱,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吧?若是苏家阿郎还在,她?又?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阿周心?里难过到了极点,伸手抱住苏樱,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小?娘子啊!”

裴羁看见苏樱怔了怔,躲了下没?躲开,便就没?再躲,任由?阿周抱着,阿周一边哭一边絮絮地安慰着:“小?娘子别怕,以后有周姨陪着你,你好好看大夫好好治病,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可是,”她?在阿周怀里,茫然地蹙眉,“你是谁呀?”

裴羁低头,心?里沉甸甸的,发着酸,带着苦,又?在酸苦之中,生?出?一丝不可与人?言说的贪念。她?不记得了,那么从前的一切,是不是都可以一笔勾销?至少眼?下,她?应当不会像昨日那样,宁可跳进水里九死一生?,也都要摆脱他。

抬眼?,她?窝在阿周怀里,靠着阿周的肩膀安静地坐着,像雏鸟依偎着亲鸟。即便不记得了,她?跟阿周,还是很亲近。

心?里突然一动,人?在失忆的时候,还会亲近从前亲近的人?吗?

“小?娘子,你昨天掉进水里生?了病,所以才不记得了,让大夫给你看看好吗?”帷幕里阿周低声劝慰,“看了病吃了药,应该就好了,到时候你就想起来了。”

裴羁下意识地往前几?步,怕她?拒绝,紧紧盯着。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是无法决断,又?抬头去看阿周,阿周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小?娘子,周姨不会骗你的,周姨从你一岁时就一直跟着你,先前陪着你在锦城,后面陪着你回长安,如今又?到这里,小?娘子的父亲也曾叮嘱我以后好好照顾你,咱们好好看病,好好吃药,治好了,你就能想起我了。”

她?犹豫着,半晌点了点头,裴羁不等阿周唤人?,立刻吩咐道:“去给娘子诊脉。”

先前那头发花白的老大夫连忙进去,怕苏樱又?赶人?,老远便道:“小?娘子,我给你诊诊脉,别怕。”

裴羁紧紧盯着,她?抿着唇犹豫着,紧紧抓着阿周的手,到底点了点头。

裴羁松一口气,看那大夫在床前坐下,伸手搭上脉搏,阿周轻言细语一直在安抚,她?慢慢安静下来,低垂眉头让大夫诊完,阿周立刻问道:“怎么样?”

老大夫下意识地回头看裴羁,裴羁怕结果不好,惊到苏樱,微微摇了摇头,老大夫会意,忙道:“没?有大碍,小?娘子好好休息,我去开个方子。”

他匆匆走出?来,不等裴羁发问便低声回禀道:“老夫无能,除了气血两亏身体虚弱,诊不出?娘子有别的问题,也无法确定?娘子因为什么突然失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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