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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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奇怪得很,方才她一滴眼泪都没掉,眼下,又哭得这么厉害。
有很多人涌到床前,团团簇拥着姜知意,将他挡在外头,最前面的是那个少妇,满脸怒气又红着眼眶,也去抱住姜知意,沉浮听见姜知意唤她盈姐姐,这让他恍然明白,原来是黄静盈。
林凝最后一个走过来,发髻有些乱,看得出是刚得了消息匆忙赶过来的,她紧紧拧着眉头,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沉浮没说话,他看见了小善,方才进门时小善并不在,现在想来,当是在他封院时偷跑出去搬救兵了,这就是她的后手?
“真有孩子了?”赵氏挤过来,笑得眼角绽开无数褶子,“哎哟,真是老天有眼,你总算抢在老二前头一回,让那个贱人好好看看!”
果然,如此。沉浮心中生出一丝嘲讽,夹杂着迟钝陈旧的恨意。他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从很多年前,她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成了胜过那个女人,胜过那个女人生下的孩子,这可笑可憎的一生。
“她有了身孕,上次回去你们为什么不说?”林凝还在追问,“为什么锁了院门不让她进出?她做错了什么,你要如此待她?”
沉浮依旧没有回答。他注意到几乎所有人都围在姜知意身边抚慰她,除了,她的母亲。固然林凝也不是无动于衷,她这么快就来了,她质问他,为女儿讨公道,然而。沉浮看着姜知意,心底某处,生出隐秘微妙的怜惜。
像独行在黑夜的鬼,突然看见了另一个影子。
“姑爷,”林凝迟迟得不到他的回答,面上带了几分愠色,“我在问你话!”
“岳母大人,”沉浮收回目光,“夫妻间的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林凝怔住,听见姜知意的声音:“你逼我喝落子汤,夫妻情分已尽,这事,不是私事。”
沉浮回头,看见她苍白的脸,眼皮红着,声音带着痛哭后的沙哑,可她的神色是平静的,那句话,是她深思熟虑后的结果。沉浮定定看着她,脑子似慢了许多拍,一时竟无法确定这句夫妻情分已尽究竟是指什么。
余光瞥见林凝飞跑过去,一把搂住了姜知意,她脸上似有什么清冷的面具突然被撕破,她慌乱着上下打量女儿,语无伦次:“意意,意意,你没事吧?你喝了没有?”
姜知意被她搂得很紧,从她记事开始,母亲就没再抱过她了,这让她刚刚擦掉的泪又落下来,脸贴住母亲的衣襟,哽咽着道:“我没喝,我没事。”
林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脏砰砰跳着,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已经成年的女儿搂得这么紧。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连忙松开手,余光瞥见砸了一地的碎瓷片,药汁泼洒着打湿地板,林凝面色一寒:“好个姑爷,我竟不知道你是这么待我女儿的!”
“她是你三书六聘、明媒正娶求来的妻子,你凭什么逼她喝落子汤?”
夫妻情分已尽,夫妻情分已尽。每个字都明白,可他猜不出,也或者是不想猜,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沉浮慢慢的,回答:“我不要孩子,从一开始,我就说得很清楚。”
说得很清楚,她也没有反对,她总是那样温顺,可现在,她不温顺了,她不肯喝落子汤,她说,夫妻情分已尽。
怎样才算情分已尽?沉浮隔着无数人,看向姜知意,她离得那样远,她神色平静,她的后手,原来不止是叫来了这么多人。
林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窥见了女儿这桩让她耿耿于怀的婚事里无数不堪,慢慢挨着姜知意坐下:“你放心,有我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亲家别听他们胡说,这事我做主,这孩子我要!”赵氏一阵风地跑来,一双眼直勾勾地盯住姜知意的肚子,“好容易怀上了,说不定是个男孙,肯定是个男孙!我看谁敢说不要!”
她伸着手想要来摸,姜知意躲开了:“别碰我。”
沉浮看见她毫不掩饰的嫌恶,这两年里也许她一直是嫌恶这个粗俗泼悍的婆母的,难为她为了他,一直隐忍不提,可现在,她似乎不在意了,她当着这么多人,公然让婆母别碰她。
赵氏叫起来,伸着手偏要来摸:“我自己的孙子,凭什么不让我摸?”
沉浮看见陈妈妈和轻罗几个左右拦着,然而发起疯的赵氏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沉浮皱了眉:“来人,送老太太回房。”
他冷冷望着,王六家只得硬着头皮,带几个婆子上前架住赵氏往外走,赵氏在跳,在抓,几个婆子都被她抓了几下,她扭着头,破口大骂:“逆子,你就会向着这个丧门星!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东西,我还活着做什么?”
吵嚷声越来越远,赵氏被拉出了院外,沉浮第二道逐客令,是对黄静盈:“送黄三奶奶出门。”
几个婆子上前拉人,黄家的仆从团团护住,黄静盈横眉怒道:“我不走,我偏要留下看看堂堂丞相大人如何逼迫一个母亲打掉她的孩子!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狠毒的人?”
“我的妻,我的子,”沉浮神色冷淡,“我要如何,不需外人评论。”
“你!”黄静盈气急,“你当意意是什么?你不要孩子,你当初为什么碰她?”
姜知意看见沉浮泛着灰白的脸,他薄薄的唇抿紧了,一言不发。他是问心有愧的,然而他说的没错,他的妻,他的子,他要如何便如何,黄静盈奈何不得他,天下人都奈何不得他。
“是不是我也是外人,也不能管?”林凝面沉如水,“我女儿只是嫁人,不是卖给了你,我不答应,今天你休想逼她喝落子汤!”
沉浮并不与她争辩,唤道:“王琚。”
王琚很快跑进来,低着头一个字也不敢说,听见沉浮吩咐:“请侯夫人回府。”
林凝大吃一惊:“你敢!”
沉浮一言不发,他敢,他从来都敢。
卫队蜂拥上前,林凝怒极:“退下!”
姜知意看见母亲含着怒气薄红的脸,她鬓角有散乱的碎发,她是得了小善的传信,来不及梳妆妥当便赶过来的,尊贵精致的母亲,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在人前失过丝毫风度的母亲,如今为了她,竟要受沉浮的折辱。
姜知意起身,穿过人丛,提起药罐:“我喝。”
灰扑扑一个陶罐,并不是府里的物件,他真是迫不及待,居然在外面煎好了药,带回来逼着她吃。
屋里有片刻寂静,沉浮低眼,对上姜知意平静的脸。
柔软的轮廓,琥珀色的眼眸,花一样的唇。脱出了周遭一切的喧嚣,孤零零地站在他面前。她取了碗,满满倒足:“让卫队退下。”
她的手很稳,药汁像一条线,轻轻落进碗里,沉浮看着她。
她太平静了,比起那时候的愤怒尖锐,眼下的她,像火焰燃尽,留下的一堆灰烬,沉浮突然有点怕。
挥手命卫队退下,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头皮开始发麻发疼,像针扎着,铁箍箍着,沉浮预感到有些事情,他不乐于看到的事,正不受控制地发生。
姜知意端起了碗,抬眼,看向沉浮:“沉浮。”
沉浮失了焦距的双眼看她,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我可以喝,”姜知意慢慢说道,“但,喝完之后,你我和离。”
头皮上那种紧绷发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沉浮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和离?”
她怎么可能和离。那些晚归时给他留的灯火,早起时为他备的饭食,那些在她身边安眠的每一个夜,她怎么可能和离。
“和离。”她端着落子汤,她的手很稳,不曾有丝毫抖动,“我喝落子汤,你我和离,无论这孩子是死是活,从此都与你再没有半点关系,他死了,我一个人葬他,他活着,我一个人养他。”
哪有什么活?只能是个死,这落子汤是宫里的方子,虽然不伤身体,落子却是万无一失。哪有什么活?只要她喝下去,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绝不可能来到人世。
沉浮想跟她说明白,动了动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明明听见了她说的每一个字,明明听懂了每一个字,可眼下脑子里乱的很,又好像没听懂。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只是不要这个孩子,他并没有想过和离。
若是早知道只有和离她才肯喝落子汤,他会想个更合适的法子,他其实没必要与她走到和离这一步。
“如何?”姜知意久久等不到他的回答,手腕有些酸了,放下药碗,扶着桌子站着。
沉浮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到底又缩回了手,想说点什么,一开口时,却是莫名其妙一句话:“你姐姐临去时,要我好好照顾你。”
他看见她眸中有刹那的温柔:“我知道。”
她眉眼微弯,越过眼前的人和事,看向虚无的所在,她在想什么?
姜知意想到的,是满屋苦涩的药味,长姐惯用的茉莉香夹在其中,弱的几乎闻不到,长姐的声音也是如此:“我死后,请你好好照顾意意,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我很舍不得她。”
她躲在帷幕后面,眼泪掉得又急又快,衣服打湿了一大片,她不敢哭出声,也不敢去看,听见沉浮毫无生气的回答:“好。”
阿姐,那么好的阿姐,从不抱怨命运不公,从来都是温柔笑着对她的阿姐。姜知意咽下满腔的苦涩:“我不需要你照顾。”
她不需要他的照顾,从前如此,今后更是如此。她嫁他,只因为爱他,如今她不爱了,这段孽缘,就让她亲手斩断。
沉浮哑口无言。想想其实是可笑的,他对她哪有什么照顾?从来都是她照顾他。抬眼:“你,想好了?”
他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不可能没想好,她既然开了口,必定是想得透彻了。没想好的那个,是他自己。
“想好了。”姜知意没有一丝犹豫。
沉浮沉默。许久,长长吐一口气。
好字还没出口,又被人打断:“不行!”
是林凝,她站起身,快步往姜知意跟前去:“不能和离!”
沉浮没阻拦,他甚至还向后退了一步,让出地方,林凝走得很快,她沉着脸皱着眉,神情肃然,沉浮无端觉得一阵轻松。
林凝很快来到姜知意面前:“堂堂清平侯府,从无和离归家之女,落子汤不能喝,你与沉浮,也决不能和离!”
姜知意看见她鬓边散落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塞进了发髻里,无论多么糟糕的境地,母亲总能维持住完美的妆容,她眉尖轻蹙面容清冷,她快走的时候依旧是风姿优雅的步子,她是那么得体,那么尊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