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力文学geilizw.com

心头血的效用是一个月,距离上次姜知意吃药已经过去了七八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沉浮道:“继续。”

五天时间转瞬即逝,药不曾停,每到子夜时惨叫哀嚎的声音也不曾停,第六天一早,白胜熬不住,死了。

“大人,”朱正心惊肉跳,“这药实在凶险,以属下之见须得即刻给李易停药,大人更是不要尝试,反正还有白苏,她的心头血也能用。”

可白苏,绝不会心甘情愿把心头血给她,换她平安。而他也不能留下这么个隐患,一生受制于人。

白胜死了,可李易还活着,这药虽然凶险,也有活下来的机会。他就是那个机会。他从来命硬,他没那么容易就死。“继续。”

日出时朝会散,张侍郎被请进了丞相官署,心里七上八下:“沈相叫我来,有什么事?”

什么事。在他服药之前,必须做完的事。“黄静盈与张玖和离之事。”

张侍郎大吃一惊,脸上显出愠怒:“这是我家家事,仿佛也不必沈相关心吧?”

这几天姜云沧一直在施压,威逼和离,张玖每次出门都莫名其妙挨打,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去,张侍郎本来就焦头烂额,此时见沉浮也来说,心里的窝囊气有些压不住。

沉浮没说话,从案上拿过几本卷宗,丢道他面前。

扑,纸张接触桌面,轻微的声响,张侍郎知道是给他看的,连忙拿过来一番,张玖狎妓,雇人殴打林正声的证据,张家子弟素日里那些行为不端之处,侍郎夫人受娘家请托,暗地里为娘家子侄跑官的证据,更让他恐惧的是,最后十几页,都是关于他的。

那些可大可小的“礼尚往来”,门生故旧的请托,还有公事上的纰漏,最近的一次,是他参与顾炎任职西州的一些内幕。张侍郎的手抖起来,半天说不出话。

“水至清则无鱼,这些事,我本来可以放过。”沉浮的语声从上首传来。

张侍郎抬眼,他神色平静,似乎只是寻常说话,可浓重的压迫感仍旧从他那张谪仙般的面容里透出来,张侍郎冒着汗,咽了口唾沫:“好,我这就回去安排,让他们和离。”

和离而已,儿媳妇又不难再找,只要沉浮别再咬着他们,就谢天谢地。

沉浮低着眼:“女儿,归黄静盈。”

“不可能!”张侍郎脱口说道。

他涨红了脸,身子半站不站,怒到了极点:“我张家的孙女如果让个和离的女人带走,简直是奇耻大辱!”

“从古到今,从来没有这种事!沈相就算杀了我,我也决不能答应!祖上几辈子的脸面,张家的门户声誉岂能如此由着人糟蹋?若是我迫于权势答应了,今后在陛下面前,在京中,在同僚面前,我还怎么抬得起头?将来九泉之下怎么面对列祖列宗?简直是奇耻大辱!”

“张侍郎想必也知道,我不久前刚刚和离。”沉浮平静坐着。

心里如同刀剜,和离两个字亲口说出,竟是如此痛苦。沉浮顿了顿:“我的孩子,我亲口承诺,亲笔写下,归我从前的妻子。此事陛下知道,陛下同意。张侍郎觉得,我奇耻大辱,我糟蹋了门户声誉,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我在陛下面前,在京中,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是么?”

张侍郎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的话每一句都是在打沉浮的脸,连忙起身:“沈相恕罪!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

心里惶恐到了极点,本来就犯在他手里,如今一不留神说话又把他得罪狠了,以他一贯狠辣的手段,怎么可能放过他,放过张家?

张侍郎紧张着,发着抖,听见沉浮冷淡的声音:“这些,才是就事论事。”

他的目光停在卷宗上,没再往下说。

威胁之意不言而明,张侍郎一层层出着汗,衣服湿透了,脑子里乱哄哄的,每一息都有一年那么长。前途,脸面,前途,声誉,前途,议论。无数念头激烈争夺着,到最后留下的,只有明晃晃的前途两个字。张侍郎咬着后槽牙,许久:“好,和离,孩子归黄静盈!”

一个孙女而已,又不是孙子,拼上脸面不要,拼上让人笑话议论,什么都比不得锦绣前程。

“好。”沉浮起身,“从前一笔勾销,今后好自为之。”

他迈步离开,张侍郎一个人留在屋里,浑身虚脱着,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都在冒汗,怒燥又憋屈。卷宗还留在桌上,张侍郎知道是留给他的,抖着手拿过来塞进怀里,狠狠地啐了一口。

沉浮出官署,入宫城。

谢洹在嘉荫堂等他,抬眼道:“坐吧。有什么急事,赶在这会子来了?”

很多事,在他服药之前,必须办完的事。

沉浮落座:“有些事,臣须得向陛下禀明。”

“白苏今早已经移去刑部大牢,目前由刑部郎中周善审理,白苏身上疑团很多,一是前任南越县令,现任韩川县令庄明,具体事项臣臣已移文西州太守查办。二是岐王,白苏与岐王,很可能有极深的关联,可由巫药入手,查查岐王身边有没有可疑的人,这些年岐王府有没有无故死去的女子。”

“周善敏锐刚正,白苏一案最好由他继续查办,关于此案的疑点和一些推测臣悉数记录在案,供陛下参考。”

他掏出一本卷宗奉上,谢洹接过来,有些疑惑:“你继续办就行了,何必交给周善?”

就怕他命没那么硬,不能继续查办。沉浮顿了顿:“朝堂之中,臣也有几句话要告知陛下。”

“左相人选,可从刑部尚书郭中则、兵部尚书齐规、工部尚书王至原中挑选,这几人虽然锐气上差一点,但老练沉稳,立身清正,又且对于寒素之士颇有提拔之意,可堪重任。右相李国臣在朝野素有贤名,然其为人贪图名声,用人不重才干而重出身,遇事畏手畏脚,首要便是自保,这种人不可为左相。不过他身后是盛京的功勋门户,轻易动不得,陛下可让他继续待在右相之位上,与左相相互制衡,使朝堂安稳。”

就如现在一样,用他这般锐利的刀为左相,背后没有门阀的牵制,可以大力提拔寒门世子,压制过于庞大的世家,再用与世家羁绊极深的李国臣为右相,压制寒门,相互制衡,谢洹一向做得很好。

谢洹越听越不对劲,皱着眉头:“好端端的,突然说这些做什么?”

沉浮自顾说了下去:“天下承平,唯一不安的便是坨坨边境和易安。顾炎此人需得留意,臣查过,此次举荐背后,顾家曾多方联络拉拢朝臣,甚至李国臣也很有可能受了顾家的好处,顾氏一族早年间曾执掌军权,至今还有许多子侄旧部在军中,陛下不可不防。”

“这是此次举荐背后参与的人,”沉浮又取出一册卷宗奉上,“此时可大可小,看陛下如何决断。”

谢洹接过来翻了翻,听见沉浮又道:“姜云沧帅才难得,留在京中难以施展才干,最好早日返回西州。”

“你等等,”谢洹打断他,笑容中透出点诧异,“怎么突然跟朕说了这么一大篇?朕听着总觉得有些怪,像是,像是……”

像是交代遗言一般。谢洹打量着他:“浮光,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朕?”

沉浮顿了顿,没有说话。巫药效力难以控制,也许不需要等他取出全部的心头血,也许他刚刚吃下,就会像白胜一样死于非命,他出身难堪,能在弱冠之间身居高位,谢洹对他有知遇之恩,若他横死,朝堂之上,不能留给谢洹一个烂摊子。

“你瞧瞧你,这眼睛都眍成什么样子了,脸色也这么差,”谢洹一时也猜不出他要做什么,“你别那么拼命,公事是办不完的,总要惜命才行,别忘了你还有个没出世的孩子呢。”

孩子。沉浮心里一疼,想起绿草坡上柔软可爱的欢儿,他的孩子,他与她的孩子,一定也同样可爱吧?但愿,他能有命看他一眼。

沉浮抬头:“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他撩起袍,双膝跪下:“那个孩子臣虽然说过从此与我,与沈家和赵家没有半分关系,但只怕将来那些人使出各种龌龊的手段来夺,臣的妻子是个良善人,从不会与人争执,将来若有这么一天,求陛下 为她主持公道,就说臣沉浮,在陛下面前亲口承诺,孩子归她,是她一个人的,任何人不得抢夺。”

他若是死了,总算还有孩子,她会好好活下去。

谢洹原以为他这么一跪,是为了求他做主复合,要回孩子,万万没想到他说的竟是这个,一时间疑惑到了极点:“浮光,你究竟怎么了?”

“无事。”沉浮起身,“陛下,臣告退。”

谢洹惊疑不定,看他挺直着脊背,一步步走出去,走进外面炽热的阳光里。

回到官署时,药已备好,沉浮解衣,拿起匕首。

刀尖划开,一点点深入,沉浮低眼,看见冷白的皮肤上,鲜红的血蜿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