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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挨着余凯旋坐下,有一瞬非常难过,在全家所有人里她最不想欺骗的人就是爸爸。她不确定这算不算欺骗,她认为不是,可又深知这背后的真相多少会伤害到他。

余九琪想起多年前他们在跨年夜闯的那场祸,余凯旋用放弃尊严的方式维护了她,又花了大力气摆平所有关系,让小九彻底从这件事里脱身,就连当时正在热恋期的孟会红,他都死死瞒着。又在小九一蹶不振好多天后,一个下午,把她叫去吃西餐,自己灌了一大扎啤酒,罕见地跟青春期的女儿聊起了感情话题。

他说:“小九,你是不是怪爸爸,怪爸爸把他轰走了?”

小九当时低头搅拌手里的意面,绷着不说话。

他又闷了一口酒,像是很艰难才开口:“你觉得,你俩之间互相喜欢吗?”

她点点头。

“那你觉得,这是爱吗?”

她很想继续点头的,可半晌没动静。

余凯旋看懂了:“你不懂那是不是爱对吧?那爸问你,你觉得你小时候,我爱你妈吗?”

小九点头。

“那现在呢?”

她摇摇头。

“别说不爱,早两年,我都恨过温雯,她想离婚就离婚,想把你抢走就抢走,咋地,都得围着她转啊?”余凯旋停顿,语气柔软些,“可现在呢,我们也能处,而且爸爸也谈了恋爱,爱上别人,不怕你笑话,还不比当年少。”

小九知道他指的是孟会红。

“这说明什么?九,你知道吗?”

小九抬头看爸爸,见他红着脸,带着些酒气,然后叹口气,用轻松的语气说出几句安慰疗愈女儿,同时也是他并不算成功的情感经验里总结而来的金玉良言。

他说:“爱这玩意,他妈的是会消失的,是会变的。”

“人这一生是会爱上很多人的。”

“而我们做父母的,就是确保孩子在这很多人里,少走弯路,至少不能选择一个会给她带来伤害的。”

“明白吗?”

余九琪眼泪汪汪扁着嘴,视线模糊地看着余凯旋的轮廓,她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或许也认同地点了头,但记忆最深刻的是,在爸爸说完那番话后,她狠心告诉自己,对,她会忘掉孙锡的。

他们会互相遗忘的。

会抹去此刻的痛苦,再去爱上更好的人的。

可兜了一大圈,此时的余九琪看着走进菜馆隔间的那个熟悉身影,忽然很想顺着爸爸当年那番话,问另一个问题。

爱确实会变,爸爸。

但人这一生有没有可能,会反反复复爱上一个人呢。

她自然没有问出口,在孙锡和葛凡一人端着一个鱼盘走进来后,配菜也陆陆续续上齐,这场暗流涌动的注定不会平静的查干湖炖鱼宴开始了。

几个人里,最坐立不安的是葛凡,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时隔一个多月,又跟这三个冤家坐在一桌吃饭。上次他还能当一个啥也不知道的傻逼,乐乐呵呵维持气氛,此刻却恨不得立刻消失,离这是非远一点,想走,可又脱不了身。

起码在这顿饭的前半程,葛凡的作用还是非常关键的,余凯旋和孙锡都围绕着他说话,每个话题都得他兜着,每一轮酒都得他陪着,不然这几个人杵在这,就是一场尴尬的社交酷刑。

直到几轮酒后,三瓶水井坊见底,鱼也吃了半条,葛凡能发挥的不痛不痒的话题都用光后,短暂沉默,余凯旋粗重喘口气,看了眼对面,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已经有些醉了,微微抬手举杯,说:“孙锡,咱俩喝一杯。”

余九琪在旁边已经撂筷子了,低头摆弄手机,期盼着这顿煎熬的饭赶紧结束,突然听到这话,微微一怔,没动。

孙锡赶紧给自己倒酒,可他那瓶见底了,回身匆忙拿了瓶新的,起开,倒满,洒出来一些,手指迅速抹掉,高高举起,朝对面:“叔。”

余凯旋就看着他手忙脚乱,不动声色:“这杯酒我得谢谢你。”

孙锡赶紧说:“不用叔,我……”

“你先听我说完。”余凯旋打断他,语气不算严肃,但认真,“首先呢,这段时间你们楼上很照顾我们浴池,我都看见了,特别是上周按摩中心那个事,多亏了你。”

“其次呢,今天这顿饭心意我领了,本来应该我请你的,这整的,还让你大老远去买条鱼回来炖。”

孙锡笑笑,酒杯里的酒溢出来一些,沿着手指滴在桌面,他没管。

余凯旋清清嗓子,像是给自己些底气,突然提高些音量:“最后呢,有两个事我一直搁心里,早就想感谢你,今天借这个机会吧,丁是丁卯是卯的,该说还得说。一个是上个月在县城,多亏了你及时找到那女的身份,最后小九才没出大事。还有就是九年前……”

余九琪听到这个关键词,浑身僵硬,死死捏着手机,眼睛落在屏幕上,却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余凯旋继续说:“九年前你给余九琪扛了那么大的一个事,不管起因是啥,我当父亲的,都应该好好谢谢你保护了我女儿。谢谢你为了保护我女儿,受了伤,又留了案底,牺牲了前途,还这么多年回不了家。这话我说晚了,孙锡,你别挑理,但我心里是有数的。”

孙锡的手不受控地抖,想说点什么,可唇也抖了抖,却开不了口。

余凯旋酒杯敲了下桌子:“喝吧。”

孙锡颤巍巍喝下那杯酒,再抬眼,看到对面余凯旋又在倒第二杯了,他料到话还没有说完,料到前方凛冽,也续了一杯。

果然,余凯旋看向他,握着杯:“然后呢,我也得跟你道歉。我当年把你赶走,我让你离开石城,以后离余九琪远点,挺操蛋的,甚至是熊人,欺负人,让你遭了那么大罪后又无家可归,对不住了,叔给你道歉。”

杯子又敲敲桌子:“喝吧。”

接着又到了一杯,这次不等孙锡续上,余凯旋一鼓作气,趁着酒精冲脑那一刻的辣劲,说出他这番肺腑诚意后的真实意图:“但是孙锡,你把我当傻子哄就不应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今天就坦白点告诉你,没戏,你们的事,我不会同意。”

孙锡抓着酒瓶的手停在半空,手上青筋毕露。

余九琪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

外面冷风呼号,簌簌拍打玻璃窗,隔间内一片死寂,几个终于兵戎先见的灵魂沉默着对峙。

直到葛凡先开口:“爸,你看……”

余凯旋突然对着他,愤怒咆哮:“你给我闭嘴!你妈的我这些年对你咋样,你跟人合起伙来整我?余九琪是不是你妹妹!你把我们当家里人吗!”

葛凡从没见过余凯旋这么大脾气,吓得缩回去,大气不敢出。

小九在旁边也一抖,依旧没抬头。

余凯旋看向孙锡,狠厉着:“你听明白了吗?”

孙锡沉默了,余光瞟向垂着头的小九,见她战战兢兢,又缓缓吸了口气,像是酝酿要说什么,他忽然挺直了腰,不愿她来面对。

于是直视对面,尽量沉着:“叔,到底为什么?”

“啥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爱她对吗?你也知道我会对她好对吗?再来一遍,我还是会割那个手指,会扛那个事,你是知道的对吗?”

“那又怎么样?”

余凯旋哼笑,接着说:“你以为,盲目的牺牲就够了吗。就算你把手剁了,把命搭上,对我们当父母的来说,也没用!我要的是,那天晚上的事压根就别发生!永远别发生!”

孙锡突然被激起积攒了多年的不公,干脆问了出来。

“可那又不是我的错啊?”

“那是谁的错?”

“是袁轩,是那几个混蛋!”

“那他们为什么挑上你们?”

孙锡瞬间怔住。

“难道不是因为你吗?你要我说更清楚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

孙锡斩钉截铁:“过去了。”

余凯旋又问,意有所指:“孙锡,你觉得真的过去了吗?”

孙锡锋利坚定地看着他,可渐渐地,不知怎么,眼神涣散下来。

细雪被怒风拍打在窗户上,簌簌而响亮,仿佛是宿命与因果扇在无辜人脸上的耳光。

窗外冷风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个裹着棉被的孩子走过,在窗下短暂停留,绕到菜馆门口,走进来。

服务员问他吃什么,一抬头,见这可怜的中年男人居然在哭,婆娑着泪流满面。

他哭着,说我不吃饭,我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