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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欣慰的是,没拿他当病人看。令人沉默的是,没拿他当人看。

他向元祥伸出手去:“拿来。”

对上青年没有商量余地的眼睛,元祥欲言又止,到底没敢多说,犹犹豫豫地将衣袍递上,递到一半,回过神来:“您有伤在身,还是属下帮您穿吧。”

元祥小心翼翼地给自家大都督穿衣,末了,偷偷将领口处稍松了松,见自家大都督的视线扫来,元祥仰脸傻笑,尽量不心虚地道:“您的伤口刚上完药,穿衣不可太紧束……”

常岁宁很快走了进来。

众将士们抬手向她行礼,口中纷纷喊着“宁远将军”。

常岁宁与他们点头示意,径直走向崔璟,同曹医士询问伤势情况。

“好在未伤及要害,但也需养上至少一月……”曹医士细说罢伤势,末了总结道:“幸而只打了三十鞭,若再受下去,定会伤到筋骨,到时可就难说了……”

虞副将立马接话:“幸亏宁远将军去得及时!”

元祥刚要跟着开口,却被自家大都督赶在前面赶了人:“都退下吧。”

今日分明是他被除族,但他的这些下属们却展现了比他更不正常的精神状态,从而带给他一种充满了不确定的不安全感,他实在难以预料这些人的嘴巴里下一刻会冒出怎样惊人的话语。

元祥等人唯有退了出去。

“听到了吧,幸而我去得及时。”常岁宁站在离崔璟四五步远处,抱臂看着那盘坐在榻上的青年,只觉他看起来与往日很不一样。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广袖靛青常袍,相较于往日整洁的束发,此刻乌黑的头发拿玉簪临时半束在头顶,发尾随意地垂下,身后窗外的阳光洒在他衣袍微松的肩头,让他看起来竟很有些松弛的少年气息。

“听到了。”或因有些虚弱,他的声音也有难得的松弛:“救命之恩,必铭记于心。”

“救命之恩倒谈不上。”常岁宁看着他,问:“所以你为何要留下受罚?”

他自然不是会对族中规矩言听计从之人,否则也无今日的崔令安了。

“既然要断,此事的处置便要令人足够信服。”崔璟道:“我若不愿领罚,就此离去,崔氏依照规矩必要使人阻拦,双方一旦动手,便免不了会有伤亡。”

此事注定不能轻飘飘地结束,否则崔氏此番便有做戏的嫌疑。

再者,他彼时愿跪下领罚,跪的并非崔氏宗法,而是那代表着祖父的家主令。

无论他与崔氏的存世之道如何相悖,可他到底是崔家所出,他这幅躯体是崔家所予,他自幼所学是崔家所授,崔家曾将他当作未来家主用心栽培,给了他禁锢,却也赠他以羽翼。

尤其是祖父,他待祖父,是有亏欠在的。

他今日纵是领下此罚,也是理所应当。

常岁宁明白了他的心情,或者说,她本就是可以感同身受的,历来断绝亲恩,总是要剥皮拆骨的。

但崔璟的情况与她到底仍有不同,她宽慰了一句:“此时如此,不见得是坏事。”

崔璟点头,他都明白。

此时,看着那乌黑马尾顺垂在脑后,抱臂而立的青袍少女,他问道:“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在她将剑递向他之前,她说,给他两个选择,要么是站起来随她离开,要么——

“留下来被打残好了。”常岁宁拿理所当然的口气道。

崔璟还未来得及接话,便见她上前两步,在榻前的椅子里随意地坐了下去,道:“骗你的,我当时在想,要么你起来随我离开,要么,我将你打晕了带走。”

崔璟弯了下嘴角,这的确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

他道:“如此我当庆幸自己足够识趣,免去了被人打晕。”

常岁宁微仰着下颌点头:“嗯,是了。”

她今日的衣袍外罩着的一件绣流云的纱袍,色泽柔亮,周身气质相衬之下,当真像极了一位贵气不凡的少年郎。

她此番急忙忙地赶回来,此时才顾得上喝一盏茶。

待她将茶盏放下时,听得崔璟问:“所以,如今可以重新考虑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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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岁宁抬眼望过去,对上一张格外认真的青年脸庞。

他的声音低而饱含诚意:“而今我已无挂碍,正适宜与殿下同行。”

常岁宁静静看着那双深邃的眸子,他负伤在身,脸色看起来更白了一些,衬得眉与眼睫愈发漆黑,身后窗外暖阳洒落其身,叫他看起来虔诚而执着。

常岁宁忽然想到了许多。

起先二人还并不熟识时,他即赠予她铜符相护。芙蓉宴上,从来不愿与人有过多牵扯的他,主动为她解围。天女塔中,她未与他坦诚,他却暗中为她破阵。再有那日杀徐正业,他知她的计划,懂她所需,从不试图与她争锋芒。

诸如此类事,太多太多了。

他坚定而懂得分寸,并且每一次都与她站在一处。

再有那些久远之事,无绝说,他为她寻铸像之玉,老常说,他为了接管并保全玄策军,做了一切能做的。

她的剑,她的马,她的阿点,他都在好好保护着。

早在她“来”之前,他便已经在走向她了。

四目相视,崔璟目光清明而坚定。

他亦能察觉到,此中似有宿命牵引,但每一次的抉择,都是他自己做下的,这一切并非被宿命推着往前,而是他心中所向。

此一路跋涉,跨过生死之河,他起初也不知终点会在何处,直到再一次遇到她。

此刻,常岁宁站起身来,走向了他。

“你既无挂碍,我也刚巧孤身一人。”她伸出手去:“那不如就同行吧。”

崔璟亦抬起手,两只手相击侧握,如同盟约。

窗外翠绿竹林摇摇,发出沙沙轻响,带着一阵清风,吹入二人眼底。

片刻,常岁宁松开他的手,笑着道:“说句不地道的话,此番,我是该多谢崔家的。”

多谢崔家“不肯要”他了,他才能归她。

此前他说要与她同行,她声称要考虑此事,顾虑之处便在此。谁知一场天灾,一场人祸之后,这顾虑转眼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