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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今日既敢冒头,我便敢叫它三天三夜下不了值……非累得它满地找牙,口吐白沫,浮上水面来同老夫求饶不可。”太傅说着,将乔央的鱼竿重新挂上鱼饵,再次甩了出去。

“……”乔央深觉,此种名为“老夫被公务缠身,尔等水鬼也休想清闲”的怨念,实在非同一般。

但乔央仍觉得心头有些不妙预感,此刻看着那晃动着的水面,心中没由来的一阵忽上忽下。

很快,还未等到水底下的“脏东西”再来挂鱼,乔央便听得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

来的竟是乔玉柏。

“……阿爹!”

乔玉柏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向褚太傅的方向草草一礼,便拿一双微红的眼睛看向父亲,道:“阿爹,大云寺中有人来报信,道是……”

他来得很急,然而话到嘴边却又好似堵住了,在父亲的询问催促下,才得以道:“无绝大师他……圆寂了!”

乔央猛地站起身来,动作急快而乱,将身前的食盒碗碟带翻了大半。

“……太傅,我与玉柏先行失陪了!”

乔祭酒带着乔玉柏很快离开了此地。

褚太傅坐在原处,出了会儿神,犹觉反应不过来。

他这些时日不怎么去大云寺了,便也不曾见到无绝了,可印象中那在他眼中还很年轻的和尚分明白白胖胖,满脸福相……

好好的一个大胖和尚……怎突然走在他这糟老头子前头了?

……

乔央父子二人,很快赶到了大云寺。

乔央与无绝的交情是摆在明面上的,世人都知,他们曾在先太子殿下麾下共事,而无绝早已没有其他亲人了,因此才有大云寺的僧人前去国子监报丧之举。

同样的丧讯,很快也传到了兴宁坊忠勇侯府。

而孟列的情况又有些不同,明面上,他与无绝只是捐资修建大云寺的商贾和大云寺住持的关系——

这一重浅薄的关系,让他没办法第一时间急切地出现在大云寺,否则或会招来寺中无数圣人眼线的疑心……

是,倘若无绝死了,殿下便再也回不来了,他守着登泰楼的秘密便也毫无意义了……可他不信!

他不信无绝当真会这样死去!

孟列尚且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他在马车中强自镇定地静坐许久,估算着时辰差不多了,料想无绝的死讯已经传开了,适才让车夫继续赶车,去往大云寺。

待他到时,寺外已停落着不少车马软轿,其中还有宫中的,想来圣人也是得知此事了……

孟列维持着如常的神情,在进入寺中,从一名知客僧人口中得知住持方丈圆寂的消息后,才敢露出震惊与悲切之色:“……我可否前去瞻仰无绝大师最后一面?”

僧人知他是大云寺的贵人,又时常与住持大师谈佛法,此刻便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孟施主请随小僧来吧。”

一路上,菩提树随风轻摇,松针悄然而落,头顶骄阳迸射出的灼灼金光几乎刺目,孟列踩在青石砖上,却好似行走漆黑夜色中,前方仅剩一点点微弱烛光,在勉强指引着他继续向前。

他很快来到了安置无绝的佛殿内,四下人声,木鱼敲击声,诵经声混杂,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哭声。

年长些的僧众已然悟得生死超脱之法,此刻纵然心中悲戚,却也只是闭眸诵经,那些哭声便大多来自尚且年幼的小和尚们。

无绝在红尘中的羁绊并不多,除了一些刚巧来上香,恰得知此事的香客之外,此刻殿中的俗世之人只有乔家父子,和四五名内侍模样的人,或是圣人派来的,或是喻增的人,他们或低声交谈着,或面露叹息惋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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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混杂中,孟列的视线和乔央的目光有着一瞬的汇聚。

孟列看到的是一双沉重悲切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孟列又清楚地看到眼前那微弱的烛光再次变得黯淡。

孟列几乎是伸手拨开了面前的一位妇人,幸而情形特殊,那官家夫人并未见怪,也无人留意他。

孟列来到了无绝身边。

孟列的视线一寸寸扫视着躺在那里的人,从紧闭的眸,到青白灰暗,两颊消瘦凹陷,再无丝毫生机的脸,再到那虽被经幡覆盖、却也看得出消瘦干瘪的身躯……

分明距离上一次相见尚未隔十日……

起来!

快起来!

给我起来!!

孟列在心中一声声地喊着,几近嘶声力竭。

他控制了未有出声,但他无法控制地抓起了无绝一只手,那只手在这夏日里冰凉刺骨,甚至已有了不属于活人的僵硬。

“阿弥陀佛……”见他举动不妥,一旁的医僧提醒道:“方丈大师已经圆寂,肉身虽化解于世,然功德已然圆满,至此不必再困于六道之内,此为超升也,故请施主不必为此哀痛。”

孟列颤颤垂眸,只觉冬日寒风自心底深处蓦然袭出,终将那黯然的烛光一举吞噬。

两名年轻僧人自殿内而出,其中一人低声嘟囔了一句:“……住持病了多日,不过强撑而已,我每日煎药送药,早就伺候得累了……今日他终于圆寂了,我也总算能得轻松了。”

他身边的僧人惊怒交加,将他扯到一旁去,避开往来的僧人与香客,严声训斥道:“惠空……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法名惠空的僧人一时怔住:“三师兄,我……”

“住持方丈历来待你不薄,才准你近身侍奉,你却在他圆寂之日说出这番话来……这些年来,你就是这般修禅的吗!”

“三师兄……”惠空忽然红了眼睛,一时茫然无措:“是我一时失言了……”

“你岂止是失言,我看你是失了禅心了!”年长些的僧人连连念佛:“住持方丈的后事不必你来操持了,你现下即去佛祖面前自省悔过!”

惠空应下,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此处。

他方才怎能说出那些话来……

其实回想起来,甚至不止是今日,自住持方丈病下以来,他便时常会在私下抱怨,好似……好似怎么看住持方丈怎么觉得不顺眼,再没了从前的恭儒敬重……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像中邪了一般!

惠空自责难当,待到无人处,含泪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来到后殿中,在佛前长跪忏悔。

……

巍峨的宫城之中,天镜国师在被召去甘露殿的路上,正仰首望向苍穹,清明的眼底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