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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鲁斌的表情,又听见这话,曹变蛟面如死灰,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心里对此早有预料。

鲁斌所言之咎由自取,好似他们叔侄犯了多么不可思议的愚蠢错误。

但在曹变蛟看来,这更像是数年以来疲于王命的叔叔终于得偿所愿。

天下武将何其多,能有几人善终?

为国尽忠,殉国沙场,已是天下第一等死法。

所以当这一刻来临,曹变蛟并未被想象中巨大的哀伤击中,只是心乱如麻。

他询问鲁斌要个结果,也不过是心存幻想。

过了半晌,鲁斌正想着该出言安慰,就听曹变蛟问道:“那他最后,是?”

“曹文诏将军没你运气好。”

曹变蛟主动发问,正好打消了鲁斌的尴尬,让他开口轻松几分:“你被打了十三枪,铠甲上的小铅饼一大片,但都是重铳放出的三钱小弹,这才捡了条命。”

“他只中了一枪,抬枪打的,当场阵没,马挨一下那个都瞬息倒毙,很快,走得不疼。”

说完了曹文诏,鲁斌又说起他相识的别人:“我听人说平安将军很刚烈,被涌珠炮打断右臂,落马起身犹自突阵,但踩中延庆旅的地雷。”

鲁斌说着,朝上指了指,摇摇头,意思是炸飞了。

“平定将军最凶猛,策骑突破左军徐勇营的防线,攻进大炮阵地,无奈被围,为了不被俘虏,举火引燃药桶,也没了,炸坏大将军两位。”

“冯举将军出师不利,选择对手的水平差了点,袭击第二旅阵地,在骑兵交锋中被游兵营骑兵敲了两金瓜,生擒。”

鲁斌说完了曹文诏的亲信部将,又说到不太熟悉的人身上:“总督标营的参将是叫丁自珍吧?他也死了,比曹将军晚一点,大帅发起总攻,他本想护送总督突围,舍弃阵地带兵冲阵,当头被炮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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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自珍死后,一个叫张天禄的千总带败兵裹挟洪承畴与三个兵备投降,丁启睿还被绑起来了,挺狼狈。”

鲁斌说了一大串,这才深吸口气,摊手道:“总之活着的呢,除左良玉旧部,其余把总以上将领都作为俘虏被押往西安府了。”

“至于阵亡兵将,除了你叔,大帅都命降兵收敛尸首,让人看了坟地,着降兵修坟,以免暴尸荒野叫秃鹫啄去,就在宁夏,将来你有机会,也能回去祭拜。”

他的话,其实曹变蛟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这会儿只觉得脑子嗡嗡,曹文诏、平安、平定等人的音容笑貌仍在脑海回荡。

直到听见这话,曹变蛟才问道:“那我叔呢?”

“装棺送进山西了,大帅还给曹将军写了个表文,建议朝廷对勇猛作战没于阵中的将领优加抚恤。”

这自然是鲁斌的好听话。

实际上刘承宗的表文和送棺材进山西,完全出于耀武扬威的震慑意图,这是阵亡的总兵官,明廷职位最高的统兵官。

曹变蛟也懂这意思,因此心情复杂,没有说话。

但鲁斌受不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想了想,他突然乐了,拍手道:“对了,有个叫周一敬的你知道吧?”

曹变蛟木然地点点头:“西安人,崇祯五年进士,宁夏巡按,右镇参将。”

“对,就是他,大帅打完仗都没管别人,只让押回西安,但看了名单单独见他,当场发下委任状,授怀远校尉,派到泰萌卫当参将去了。”

鲁斌这话,曹变蛟每个字都认识,但凑到一块,根本听不懂。

他这个山西人,对鄂尔多斯部的名字还算熟悉,至少听说过。

但什么天山、泰萌卫,那都是闻所未闻的玩意。

两眼一抹黑,只能凭猜想问道:“这是,发配……乌斯藏了?”

“什么乌斯藏啊,北边,过了叶尔羌有大山叫天山,天山北麓瓦剌的地盘,古代叫北庭都护府知道吧?现在叫天山都督府,那边现在是咱的地盘了。”

曹变蛟躺在榻上,瞪眼看着蒙古高原上仿佛伸手就能摸到的低垂云朵。

愣神,恍惚,难以理解。

像死机了一样。

追随叔叔剿贼平叛这么些年,人不解甲马不解鞍,生死里滚打,胜过很多次,也败过那几次,杀了许多人,身边也死了许多至亲好友。

但他为朝廷效力的忠勇义烈从未动摇。

直到听见鲁斌说,刘承宗在古代的北庭都护府,重新设立的天山都督府。

他的内心不是动摇,而是世界观受到很大震撼。

甚至疑惑朝廷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失地越来越多,怎么人家刘承宗还开疆辟土了?

他心中猛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明的感觉,觉得周一敬能被派到泰萌卫,那他伤势好了,是不是也会被派到泰萌卫?离了中原乱战,那倒是建功立业的不错去处。

但实际上周一敬被派到泰萌卫,根本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因为刘狮子觉得他和周日强的名字很搭。

由周一敬在周一去交涉,交涉失败,六天以后周日强在周日去进攻。

当然这是只有刘承宗才能理解的梗,对别人来说,这俩人的名字除了姓氏相同,没有任何联系。

曹变蛟这会儿反应过来不对了,皱眉纳闷地问道:“别人活着去西安,死了埋宁夏,被拉到鄂尔多斯的,就我一个?我养好伤也被送到泰萌卫?”

“左帅他们呢?是拉到其他塞外边鄙之地去了?”

“嘿嘿,我觉得你先别考虑这个,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在乌审部待着,这不是软禁或发配。”

鲁斌听见左良玉的名字,不由得发笑,随后看向曹变蛟,认真道:“本来你也该去西安府,押送路上颠簸之苦就能要了你的命,你是朋友多,被救下来了。”

“朋,朋友?”

曹变蛟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在元帅府还有朋友呢?

“帅府礼衙主事韩王给你求情保命,第二旅,也就是我的任总兵,把你要过来交给我,要好生看护。”

鲁斌俩手一摊:“就因为这个,别人现在都在攻城略地作战立功,我部下两司人马,却留在萨囊台吉的乌审和别速锡两部驻留,往来运粮。”

说罢,他指了指曹变蛟:“曹将军,害苦我手下的弟兄啦!”

曹变蛟明白了。

韩王就算了,那位殿下居心不良。

想他曹变蛟堂堂伟岸丈夫,岂能留在韩藩国给他做种?

原来是任权儿这个讨厌鬼救了他。

正当他还满心复杂地回味着自己被任权儿救了这件事,就听鲁斌又笑了一声:“至于左良,左大帅,嘿。”

曹变蛟疑惑地发现,只要鲁斌提到左良玉,就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就跟被下了药似的。

左良玉有那么好笑?

“他标下的徐勇、王允成都降了,倒戈后还参与了跟你们的作战,平定将军强冲的就是徐勇营,左大帅呢,眼下就在大元帅身边。”

没啥不能理解的,很正常,曹变蛟也并不认为这事有那么好笑。

紧跟着就听鲁斌小声道:“我听虎贲营的朋友说,大元帅看左良玉写字不错,打算让他入阁当大学士。”

“嗯?”

曹变蛟脑子转不过来了,先疑惑地嗯了一声,顿了顿,反应过来之后又:“啊?”

左良玉?

写字不错?

首辅?

曹变蛟寻思这仨词,不论如何排列组合,造句都很难放在一块。

偏偏,鲁斌虽然憋着笑,但看上去并不像开玩笑,更像是被这事本身逗乐了。

他点头道:“没错,左良玉大概要做首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