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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天行殿。

吴大伴站在御阶上,面向着文武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楚国朝堂上的事早在刚刚就已经全部商讨完毕,如今只是按着以往的惯例,再询问一番罢了。随着吴大伴这一声喊,文臣武将们的身形都放松了些,不再像刚刚那样紧绷着———今日的朝会马上就要结束了。连坐在高位上的楚尧,眼中都泄漏出了隐约的放松。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可以退场的时候,文臣末端的行列里,忽然走出来一个人,这人手执着玉圭,头低垂着,肩膀耷拉,从仪态上便能看出瑟缩来。

在大殿中所有人的注视下,他一直向前走,能看到冷汗从他的额头不断沿着脸颊滑落,官帽的边缘都被浸出了一圈深色。他走到御阶的最前端,不知是紧张还是惧怕,双膝一软,在地上跪出重重的声音。

“咚———”

他的额头也重重地磕在地面上,手中的玉圭砸在台阶上,伴随着玉碎的声响,崩出一地碎片。

“臣、臣有、臣……”他的声音是颤抖着的,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人人都能看出他的狼狈和恐惧。

本来准备退场的文臣武将们见此,便都生了点好奇。也有人背后突生冷汗,在脑海中紧急思索着自己的亲眷有没有闯下什么滔天祸事———毕竟能让人恐惧成这样还坚持要说的东西,其后的牵扯必然不小。

“这不是兰台的张大人吗?”

和这位大人站得近的官员皱着眉,极小声地与旁边的同僚窃窃私语———

“张大人虽是兰台的官员,但生性谨慎至极,非笃定之事绝不上谏。”

意思是说他胆小怕事,故而极其周全,没有一击必中将人彻底按死的确切证据,绝不会出手。

“他虽极少直言上谏,但也不至于恐惧到如此情状啊!”

意思是他拿着确切证据上奏的时候,即使紧张担忧,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这般失态。

也有人想得更深———

“该不会……牵扯到了闵相?”

自从春分宴见春台失火,闵丞相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独子为保护楚帝而被刺客刺成重伤、认下的义女直接死于刺客之手后,闵丞相便请了极长一段时间的病假,说自己“年老力衰,忧心过甚,恐不能为国效力,故而自请辞去丞相之位”,一连上奏乞骸骨数次,陛下不允,随后闵丞相便一直告病,再也未在朝堂上出现过。

而那惊心动魄的一晚,知情的人要么被处理了,要么三缄其口,没人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只隐隐猜测其中内情,未必像表面上这般简单。

各种猜测在众人心中跌宕,那跪在御阶下的张大人的惊惶,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平静,他颤抖着,愈发显得不安,他的嘴唇嗫嚅了几次,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臣有事禀告陛下!”

他抬起头,脸色灰败,像生了一场重病似的,扔下石破天惊的内容:“臣参国师扶岚行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

……参国师?

竟然有人参国师?!

文臣武将都纷纷将惊异的目光投过去,国师扶岚虽说手段狠辣,但做事滴水不漏,被他处理每一个人,都有致命的如山铁证。

他参国师……难道是终于抓到了国师这些年行事的漏洞?

可就算国师行事有漏洞,那高台之上端坐着的陛下也绝对舍不得从重处罚。对于陛下来说,朝堂上所有的人加起来,恐怕也比不得国师重要。

但那位跪着的张大人,接下来的话语却炸得人头昏眼花,几乎要失去思考能力。

他的声音尖锐到几乎破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管不顾的勇气———

“扶岚毒杀先帝,颠倒黑白,如今更是把持朝纲,野心昭昭啊!”

毒杀……谁?

作为楚国寒窗苦读数十年、过五关斩六将才站到朝堂上的各位官员来说,他们思考能力……似乎在这一刻中断了。

国师扶岚……毒杀先帝?!

这到底是从哪儿来的荒诞笑话?!

他话里的内容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有人不假思索地驳斥他:“荒唐!”

“怎么会有这般荒唐的言论!”

国师扶岚在先帝还是太子时便被带在身边,先帝一直对他视若亲子,在先帝死后,扶岚对年幼的陛下可谓忠心耿耿,陛下一亲政,便毫不犹豫地放权。

若他真要把持朝纲,又何必演到这一步!

“臣有证据。”在嘶喊出这句话后,御阶下跪着的人脸色反而好转了些,他又是重重一叩首,额头上便破了皮,血迹从伤口渗出来,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似的自怀中取出一沓纸,双手呈上,“这便是臣今日所言的佐证。”

楚尧的指甲掐破了拢在袖中的手掌心,但他的语气无比地平静:“吴大伴,去拿过来。”

被点到名的、也算经历过大风大雨的吴大伴,此时下御阶的腿竟然有点软。

那一沓纸被接走,跪在阶下的人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似的,眼泪自眼眶中滚落,在针落可闻的大殿中,只有他情绪激动的泣声。

“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他最后向着高坐的君王叩首,一字一句,“臣愿以死明志,只求陛下不受小人蒙蔽,我大楚万年长安!”

谁都没有想到,速来胆小谨慎的人,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

血染御阶,远溅数尺,有一滴血甚至飞上高台,落到了楚尧脚边。楚尧低头看着那滴血,在人撞上御阶时,他刚拿到那沓所谓的佐证。

楚尧闭了闭眼睛,掌间的纸出现了明显的皱痕。过了好一会儿,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楚尧没有看。

他只是松开手,任凭这价值一条人命的佐证从手中滑落,从高台之上四下纷飞。

他起身,一步步从高台之上走下来,踏着那些纸张,淌过那些血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百官之首的位置———那里惯常站着的人是闵昀之,如今闵昀之不上朝,便是扶岚强撑着病体站在那里。

“扶岚哥哥———”楚尧注视着他,注视着他那一头霜白,他不再像往常一样喊国师,他选择了平时的称呼,“我说过,我会永远相信你。”

“我不会看那些佐证,我只听你的回答。”

在文武百官的面前,在一片安静之中,楚尧问:“———是你做的吗?”

是你做的吗?

扶岚沉默。

他知道,只要他否认,楚尧就会继续选择相信他,即使……即使见春台发生的事后,他心中或许起了怀疑,或许生了裂痕,再也无法恢复如初,但他依然会选择相信他。

可是……扶岚看着他,楚尧的身形已经开始抽条,有了青年的曲线,容貌之间,也依稀有了熟悉的影子。

———他长得很像先帝。

纷沓的过去忽然如潮水上涌,扶岚的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被压抑着的记忆席卷而至———

“你可知他未来如何?”

“朱雀折足,大不利六亲,亡散死伤。”

“天生的孤星入命!”

先帝曾经也不信,他说啊……说———

“紫薇帝王之命,怎会压不住一颗孤星?”

可最后呢?

可……最后呢?

血从御阶下端蔓延过来,在地面上铺开刺眼的红色,恍惚好像回到那一日。过去与现在交叠,扶岚踉跄着后退一步。

自楚尧上朝后,从未跪过的扶岚向他行了一个大礼,他俯身,琥珀色的眸子里蒙了一层灰翳———

“臣……认罪。”

霜色的发梢沾染了蔓延过来的血迹,御阶上的纸张落到血中,化成一团糜烂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