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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这沸血不仅燃在辛弃疾的血管里,更充斥在辛赞的胸膛间。

是的,辛赞他想一人引开金地重兵。

他的想法很简单。辛弃疾在历城辛赞处,已经不是什么大秘密。与其说是众人能分辨婴儿辛弃疾的模样,倒不如说是他身边的辛赞打眼。正如刚才十数个襁褓里,若无王富贵指认,知府自己也说不清哪个孩子是辛弃疾。

与其等金国派人来寻,辛赞认为主动出击更有优势。他想放出自己已决定起义,并带着辛弃疾连夜出城南下的消息。历城知府之死,就是辛赞起义的证明。有辛赞亲自为引,金国必会深信不疑。如此,被留在历城的辛弃疾就如滴水入海,在一众新生儿间,再难分清。

辛赞的计谋,的确称得上一句“疯狂”。只他一人出击,与其说是起义,倒不如说是送死来得更贴切。

“我这小孙儿都敢做的事情,我这做祖父的,又有何不敢?”辛赞抬手止住众人七嘴八舌的劝言,朝众人淡然一笑,“我意已决。”

辛赞低头摸了摸辛弃疾嫩滑的脸蛋,微笑喟叹:“只求我这小孙儿,你莫怪阿翁抢你风头。”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王富贵识字不多,不好读书。但在此刻,这句话突然如惊雷般在他的脑海里炸开,令他不由脱口而出。

辛赞有些意外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所言甚是。”

辛赞的态度很平静,但所有人都心里门儿清,这倔强的老翁,再也不会改变他的主意。

男人们对视一眼,人群里,有人踌躇着朝前走了一步。但他才微微张嘴,却又如惊醒一般,猛地扭头望向自己身侧的媳妇和孩子。如此数回,他的眼神越发纠结、神色越发挣扎。

“辛阿翁,我陪你出城。”

刚才扶住辛赞双臂的汉子突然出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媳妇和老娘,平静地嘱咐:“娘,以后就让阿弟当家。咱家的田若是种不完,就分点田给村口的王牛,他人心善,若咱家有什么事,他必会帮衬。”

对上汉子的眼睛,老妪的眼眸瞬间覆上了一层水光。她的身体不自觉地一晃,随即又稳稳立住。老妪头发花白,脊背佝偻。她就是街头随处可见的那种底层农妇,脸上的皱纹无不刻着土地的朴实和木讷,衣上毛边的补丁诉说着她生平的朴素和艰苦。

但就是这样平凡不起眼的农妇,但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母亲,此刻却伟岸得如同一座山,稳稳地站在了孩子的身后,接住了他的充满祈求的目光。

老妪大字不识一个,人又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激动人心的话语,她只是迎着众人的视线,朝着她的儿子缓慢却又郑重地点头:“好,你放心去,家里万事有娘在。”

而站在老妪身侧的妇人,她紧紧搂着还未满岁的孩子。刚才众人争执之际,她一直绞着襁褓的布料边缘,隐在丈夫和婆婆的身后,不安而又怯懦地旁观这一切。而此刻,当她终于成为众人视线焦点之时,她只是搂紧了怀里的孩子,面上却惊人的镇定。

她抬起眼,对上丈夫的目光。

两人目光一触,她瞬间读懂了丈夫的意思。妇人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眼底的湿意逐渐漫出眼眶。就当众人以为她要哭着挽留汉子之际,她却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地忍回泪水。

当着众人的面,她重重点头。点了几次,又像是怕被人误解意思,遂开口。

“你去吧。”她说。

顿了顿,她的声音从蚊蚋般的轻声逐渐变得响亮,再次重复:“你去吧。”

“你放心去,娃儿有俺照顾。”

老妪和妇人的声音,如同一个信号。王富贵呆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越来越多的男人站到辛赞身边。而最让他惊讶的,还是那群往日最没主见的妇孺,她们如同脱胎换骨,原本怯懦的、卑微的、温顺的面庞,此刻却锋芒逼人,令王富贵不敢直视。

“俺听这仙人说,未来那起义的耿京也是农民。他攻占莱芜、泰安,辛弃疾就是崇拜他,才会前往投奔。耿京是农民,俺们也是农民,都一样。耿京能成,俺们也能成!”

“可不是,耿京有辛弃疾,俺们还有他爷爷辛阿翁呢。”有人爽朗大笑,拍了拍辛赞的肩膀,“辛阿翁,俺们可就听你指挥了——得让这群小子知道,起义,还得看咱们这群老的!”

“媳妇儿,娃儿长大后,你记得告诉他——他爹我,是干大事的人,是为国尽忠的好汉子!”

……

辛赞望着这满院子嘻嘻哈哈、故作轻松的汉家男儿,胸口一热。他上前一步,正想开口之际,却见站在血泊中的王富贵着魔一般地扭曲了脸庞。

“疯了,都疯了。”

王富贵口中喃喃,神情却地动山崩,天翻地覆。他掐着自己的掌心,却根本没有感到疼痛,只是像是要在说服谁一般,着魔地反复念叨:“你们死定了,你们死定了……”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辛赞平静地把王富贵刚才说的话还给了他,“你走吧,历城知府和金兵之死,自有我来担着。”

而听到这句话,王富贵的神情越发狰狞。他像是在生吞活剥谁的肉,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们出不去的。知府已经封城了。”

众人一静。

“王富贵,你他妈……”有人脸色阴沉地提刀上前,毫不掩饰话语肿的威胁意味,“反正我们要反了,正好用你这金人走狗给我们祭刀。”

“你倘若有一丝良心,就想想办法放我们出城——就当为你的老娘和儿子积点阴德!”有人沉着脸劝,“你最好别……”

“别什么?”王富贵冷笑着抬头:“我若想要你们死,何必告诉你们这条信儿?大可冷眼看你们去城门自投罗网!”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不知道王富贵这鬼祟的两面派如今又是何意。倒是辛赞神情微动,瞬间品出了王富贵的意思:“你有办法送我们出城?”

听到辛赞的声音,王富贵瞬间绷紧了脊背,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他咽了口唾沫,眼神在地上的血泊里游了个来回,才终于下定决心地对上辛赞的目光:

“你可知道,宋国的岳飞已经打到了朱仙镇?”

“朱仙镇……”辛赞沉吟片刻,目光亮起:“那离收复开封不远了!”

王富贵点了点头,继续道:“完颜将军当初为了快速拿下宋国,带走了金地大部分的兵力。而如今大军遇岳飞阻挠,屡战屡败,精兵十不存一,数日之前,完颜将军就有退兵回朝之意。若岳飞能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那将数十万金兵折在南地,也不无可能。”

“如果,我是说如果。”王富贵又舔了舔唇,声音轻了不少,“那数十万金兵尸沉黄河,那金国必定内乱。若趁此时机起义,北地空虚、金国人心不稳,你也不是没有胜算。”

“倘若,你能想办法派人千里赴宋,与岳飞南北相和……”

王富贵打了个冷颤,像是被什么东西攫住了心魂,说不出是期待还是恐惧。他面色白得可怕,眼睛却亮得惊人,缓慢却清晰地吐字:

“复国,也不是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