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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林久入未央宫以来, 就一直都没有吃过东西。

到现在为止,她先后穿过的两套衣服,【魂兮归来】和【持金杯的圣女】, 都具有一定的神明属性,完全可以做到不食人间烟火。

起先, 有人为她准备食物,送上来的是帝王规格的菜肴。

酸汤炖的天鹅肉,菰米煮出的饭, 肉羹, 鱼胙,各种奇怪的酱, 还有很多很多林久叫不出来名字的食物, 装在青铜的鼎、漆器的盘子和陶做的小罐子里,配上紫苏和忌廉的叶子,林林总总摆满一张桌子。

这是真正的钟鸣鼎食,普普通通一顿饭都能吃出宴会的气势。

当时林久对着那桌食物看了很久,把每一种菜肴都端起来仔仔细细地看。

服侍她用膳的侍女们都束手站在原地, 觉得神女的眼神不像是人,像野兽。

她端详每一道菜肴和每一种食具, 像野兽端详人的村寨,眼睛里有陌生也有好奇, 就好像从来没吃过也没见过这些东西。

见过她的人才知道什么是不食人间烟火。

想要不食人间烟火, 首先,你就不能是人。

她看完了, 就对这些东西都失去了兴趣, 转身就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开了。

侍女们都面面相觑,那一整桌帝王规格的菜肴原封不动地被撤了下去, 此后汉宫再也没有为她准备过食物。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神女,当然是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

但刘彻似乎不这样想。

冬天的时候他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温室殿里,有时候他用膳的时候,林久就盯着他看。

其实林久盯着他看是因为好奇帝王吃饭时的仪态,但不知道刘彻从这眼神中理解出了什么,他开始试图给林久准备食物。

一开始是肉,鱼胙、炙肉和肉羹。在这个时代,“非老者贵者不食肉”,肉是很珍贵的食物。

但林久不吃。

刘彻于是转变了思路。

不久之后,在一个傍晚,他屏退了所有侍臣和侍女。林久当时正站在窗边,以眼神追逐侍女走路时扬起的裙角。

她有些出神,没留意到有四个年轻力壮的侍从在这时走进宫殿,四个人合力抬着一只巨大的金盘,金盘上蒙着巨幅的丝绸。

过了一会儿,侍女的裙角消失在宫墙之后。

刘彻走到她身边,牵着她的袖子,将她牵到食案前。他掀开蒙在金盘上的丝绸,露出盛在盘子里的,一只洗刷干净的活鹿。

就在鹿的旁边,摆着一把错金银的青铜短刀。刘彻以浸泡着香草的水净手之后,亲自捧起短刀。

然后他一刀割断了鹿的喉管。

系统直接在林久的精神海里尖叫出声。

杀鹿本没有什么,可刘彻下刀的动作太果决也太凌厉,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腥热的血喷出足有三尺高,而他面不改色,仿佛不是杀了一头活生生的鹿,而只是切开了一只橙子或一颗青杏。

这种对生命的漠视态度中流露出的狠厉一时震慑住了系统,他艰难地深呼吸了三秒钟,最后还是认输戴上了呼吸机,强撑着对仿佛是因为恐惧而呆站在原地的林久说,“没事,别害怕,你现在是神女,不管刘彻为什么杀鹿,你都不会有事的。”

然后他就听见林久说,“啊,害怕什么?”

系统惊讶了,“你不害怕你呆站着干嘛,你应该躲开啊,这次是运气好,不然你岂不是被血喷一脸。”

林久有点茫然,似乎完全不理解系统的惊讶,“我在观察刘彻杀鹿时的手法啊,他很专业,下刀时也有注意到角度,血不会往我这个方向喷的,你看不出来吗?”

“我一个换装系统怎么能看出来血往哪里喷……可是刘彻为什么在你面前杀鹿啊?”

林久淡然道,“当然是为了供奉我了。”

“?”

系统陷入迷茫。

然后他就看见刘彻倒转刀柄,以刀刃内向的姿态,将错金短刀捧到了林久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热腾腾的猩血的气味,刘彻在这些气味的包围中,做出了这个“献刀”的姿态,他是在示意林久以这把刀割新鲜的鹿肉吃。

人当然不会吃这样的鹿肉,可神女并不算是人,她不吃烹制过的人吃的那些肉,那就给她生肉。

刘彻觉得自己的思路没有任何问题,此时上古之风犹存,人祭虽然已被废除,但野蛮的祭祀风俗依然还在流传。凡人祭祀天神时就使用这样的肉,新鲜宰杀的、热气腾腾的,哪有人见过供桌上摆放烹熟的三牲六畜。

但神女仍然不吃,她对那头鹿的兴趣看起来还没有对错金短刀的兴趣大,她确然向刘彻伸出了手,但只是摸了一下那把短刀,然后就走开了。

留下刘彻和死鹿面面相觑。

但刘彻没有放弃,又为林久准备素食,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水果和新鲜蔬菜,有一天他甚至给林久带回来一把新鲜的含桃,就是这个时代的樱桃,用袖子捧着匆匆地带回温室殿,红红黄黄的一小把,还带着剔透的水珠。

后来林久知道这把樱桃的来由,平阳长公主在府中宴请刘彻,席间以绝色的舞女为刘彻捧上了这把樱桃。大费周折地等来了天子,自然不是为了一把樱桃,舞女奉上樱桃是假,将自己奉给帝王才是真。

刘彻并不是荒淫的君王,但也绝不是不近女色,平阳长公主先前已经成功地送给他包括卫子夫在内的不少美人,可这次刘彻接了樱桃之后就匆匆离席,看也没多看那舞女一眼。

他带走了樱桃,拒绝了美人,然后回到宣室殿之后,他和樱桃一起被神女拒绝。

系统围观全部,不知道为什么,从樱桃这件事之后,他开始觉得林久和刘彻的相处,在惊悚中,掺杂了点天真。

他们相处的模式不大像是人和人之间的相处,而更像是两头在森林里偶遇的小动物,笨拙又警惕地试探着靠近,带着兽性的痕迹。

当然,如果非要以动物类比的话,刘彻是小羊羔,林久是大灰狼。

在那把樱桃之后,小羊羔刘彻似乎认清了自己没办法讨好大灰狼林久的现实,他消沉了一段时间,没有再为林久准备食物,似乎已经完全放弃了让神女吃东西的念头。

直到这个暴雨磅礴的夏日,他旧事重提,这次他说出了之前从来没说过的话。

“神女非人皇血肉不食吗?”

惊雷劈开天幕和雨幕,在模糊成一片的混沌天地之间,撕开一道空荡荡的闪电。

神女就在这样的电光下和刘彻对视,她面孔毫无表情,眼睛里也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她平静地看着刘彻,就在这样平静的眼神下,刘彻抓着她袖子的手指慢慢收紧了。

他没忘记神女数次对他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很难说他费尽心机地给神女准备食物,究竟是因为想看到神女唯独在他手上进食,享受这份破例,还是因为忧心神女哪天饿到了极致,一口将他连骨带肉地吞下去 。

上林苑的那个夜晚之后,神女没有再流露出要吃掉他的意图,但刘彻不相信那样刻骨的渴望是能轻易消弭的。

他其实不应该主动提及这个话题的,神女心里或许是渴望的,但只要神女不表露出来,那就完全可以当做是没有。这些天以来,从冬天到夏天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神女什么都不会做,现在如此以后也会如此。

这很好,但刘彻不满足。

这不是他要的。

神女不再流露出对他血肉的渴望,就好像……神女已经不再需要他,就好像他对神女来说已经不再是独特的。

不甘心。

怎么可能甘心,这种平庸如蝼蚁的现状。

他是刘彻,汉室天子,他不怕刀尖起舞,也不怕被拆骨吃肉,他唯独无法容忍的就是平庸,神女就应该对他另眼相看,不论是觊觎他的血肉还是觊觎其他什么东西,神女唯独不能这么平静地看着他,唯独不能用和看其他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咬紧了牙齿,抬起眼睛正视神女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细微的情绪波动。那眼神因为过于专注而显得有些可怕。

系统的声音在雷声中响起,“我能理解你想在刘彻心里立凶残人设的需求,但你好像玩脱了。刘彻这个表情,你今天不咬他一口很难收场。”

林久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要,生血和生肉都挺脏的。”

“那也没办法啊,你自己立起来的人设还能反悔吗。”系统说。

大雨深处惊雷闪电如游动的龙蛇,刘彻低下头,阴影在他脸上明灭纵横,他慢慢地、慢慢地挽起冕服宽大的衣袖。

系统说,“他今天为啥突然发疯啊?不过这也不重要,你赶紧咬他一口,把这事给解决了。”

“我不要。”林久吐字清晰地说。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吧?你真的不咬他?你你你你——”

他先前一直很平静,因为以为林久只是随便说一下,该咬的时候还是会下嘴的。但现在刘彻都挽袖子了,林久还是坚持说不咬?

系统急了,“你说什么啊?你以前对刘彻露出那种表情,搞得我都真情实感怀疑我是不是绑了个吸血鬼过来做宿主。结果现在要真刀真枪地上了,你竟然说你嫌他脏?”

刘彻的袖子已经挽到了手肘,他十六岁就做皇帝,此前是太子,再之前是胶东王,从生下来就包裹在一重重又一重重沉重的礼服中,此时挽起大袖,露出来的手臂在昏沉天光下苍白得骇人。

系统惊恐地望着刘彻的手臂,在他眼里这只手比恐怖片里的鬼爪还要更骇人。他简直都要哭出来了,因为一直到现在林久都无动于衷。

刘彻看着她,眼中凶光毕露。而她呆呆地站在刘彻面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角色于此互换,此刻刘彻成狼,林久则是待宰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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