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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丹小时候喜欢跟在阿姐后面。

那时候她们都还很小,对周围的一切没有太清晰的认知。她们在池塘边玩水,在杉树下休憩,顶着太阳,摇摇晃晃地从田埂上走过。

阿丹会低着头,特意去踩阿姐留下的脚印,泥土上浅浅的阴影,那让她觉得安心。

作为血缘相亲的姐妹,她们身上有奇异的联结,她曾经从楼梯上滚落,险些在涧边溺水,阿姐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她,阿姐可以感应到她身处危险,这多么奇妙。

她其实是个很胆小的女孩,很努力地藏住不能告诉其他伙伴的秘密,那些害怕与疑惑,她只敢和阿姐说,连母亲都不能说,因为母亲只会严厉地斥责。

阿姐不会斥责,她永远那么温柔,会抱住啜泣的自己,轻轻拍着背,哼着哄小孩入睡的曲调,来安慰她的妹妹。

“星星出来多宁静,娃娃数星星,数完回家去。”

这样的歌谣,连母亲都未曾给她唱过。

在轻柔的歌声中,阿丹慢慢睡着了,脸上的泪水干掉,剩一点黏糊糊的水印。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阿姐帮她轻轻擦掉了那些痕迹。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三岁的古拉丹这么想。

这个念头后来也一直未曾变过。

她们一起吃饭,一起教习,一起泡在大水缸里,小心翼翼地拨开对方头顶的发丝,去观察藏匿在其中的红色蜘蛛。

阿丹问:“阿姐,为什么你的蜘蛛比我的大,还比我的红?”

“因为以后我会当族长,”女孩用湿漉漉的手指摸了摸阿丹的脸,“所以我的要更健康一些。”

阿丹小声说:“当了族长,会像母亲那样吗?那么衰弱,那么可怕……”

古拉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沉默了很久,只是轻轻拨动冰凉的水花。

“阿丹不会这样的。”最后,她低声说。

阿丹的确不想这样,但她知道阿姐想当族长。阿姐本来就很坚定,又努力,能独自猎杀母熊,大小祭祀也可以一个人主持,一定会成为受苏罗人爱戴的优秀首领。

阿姐一直很厉害,不像自己,在第一次摸到头发中的怪物时吓得生了三天的病。还胆小,不敢一个人进入雨夜的森林,贪玩调皮,静不下心,最简单的祈雨仪式也完成地乱七八糟。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七岁的古拉丹这么想,她大可以依赖阿姐,阿姐什么都能处理,什么都可以轻松完成。

她只要跟在阿姐后面就好了。

这里的日子总是十分安静,大山深处的村寨,与世隔绝的部族,只有山上的云才能自由来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阿丹喜欢上了看云。

来则来,去则去,可以停息,可以流逝,没有定数和限制,它是最自由的东西。

她偶尔也会想,云那端是什么?是一座又一座青色的山脉,还是传说中由无尽的水组成的被称为海的东西?

日升月落,云卷云舒,她控制不住地去想象,像入了魔,她明白了自己并不是喜欢看云,她是想当那朵云。

“阿姐,云那边是什么?”

听到了这个问题,白皙纤长的少女停顿了一下,她微笑起来:“不知道呀,阿丹想去看看吗?”

阿丹她看着面前那双温和的眼睛,没有说出实话。

但阿姐又说:“想去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仍旧在笑,但眼尾微微上挑,语气像在怂恿和挑拨,有点调皮。

阿丹呆呆地看着,她第一次发现,阿姐其实也不是那么,那么……

她想不出形容。

苏罗的历代首领,都是那罗的容器,她们作为那罗寄生的宿主,任它吸食血液与年轻的生命,这是延续了百年的残酷约定。

每一个要继任首领的女孩,从十五岁起就要日日服用象谷汁液。麻痹自己,也是麻痹头皮上的妖怪。

必须借助这样的毒药,她们才能稍微缓解日复一日的痛楚和恐惧;象谷的毒汁也是那罗的补品,它们吸食带着象谷毒素的血液,才不会在某个容易饥饿的夜里,把宿主吸成一张皮。

阿丹看过阿姐吸食象谷的样子,也看过阿姐因为日益强壮胀大的母虫的啃咬,而痛苦地忍受的样子。伏在棉被间,汗水打湿了衣裳,面色苍白地像一张纸,因为痛楚,指尖都掐出血色。

在最为难耐的时刻,阿姐都不曾发出半点声音,漫长的酷刑结束后,她第一个动作却是将凌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向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阿丹,露出一个气喘吁吁的笑容。

她是想告诉阿丹不用担心。

但她不会知道,她的妹妹有多讨厌看到这种笑容,这种筋疲力尽后,却先来宽慰旁人的笑容。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也是天底下最笨的,十三岁的古拉丹这样想。难道阿姐以为只要强撑着,她就看不出那有多痛苦吗?

但她偏偏不能拆穿这份伪装,她只能装模作样,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不然那双温柔的眼睛会露出真正的失望。

是了,她们都知道这是逃不过的宿命,但偏偏阿姐她,觉得可以自己抗下大多数折磨,把仅有的天真快乐留给妹妹。

阿姐真是太笨了。

那一年,村寨里闯入了一只野象,它到处践踏作物,毁坏栅栏,甚至险些撞伤族人,族人们拿着长矛和弓箭,要杀掉这只不速之客。

已经成为了族长的古拉玉走出,她持着刻有铭文的木杖,高唱古老晦涩的咒歌。在众目睽睽之下,烦躁的野象慢慢安静下来。

阿丹注视着这一幕,她慢慢观察野象宽阔的背,庞大的身躯,青灰色的皮肤,这是一个外来的,野性的生命。

它身上粘黏着不知何处带来的草叶,那不像是附近山中的植物,它是从哪儿来?是不是穿越了森林和荒野,在朝阳和星夜中行走,路过无数高山溪流,历经千难万险,才抵达了这里?

她无比羡慕这样自由的生命,哪怕会遭遇弓箭和长矛。

哪怕只有短短一天,不是猩红色妖怪寄生的容器,不是注定用于奉献和牺牲的工具,而是作为自由的灵魂而活。

刀刃闪着寒光,苏罗人手持武器,缓缓靠近了野象。在刀尖即将扎入它粗厚的皮肤之前,已经安静了很久的野象突然长鸣一声。

这个声音传了很远,在空旷的山谷中回响,阿丹在这样的鸣声中落下泪来。

然后,她听到耳边有人轻轻说:“阿丹不是想去看看吗?云那边的世界。”

“这是一只通人性的野象,我已经和它说过了,它会带着你去很远的地方,这一路都会听你的话,要去看看吗?”

那天的天空蓝到透明,年轻的族长站在这样的透蓝之下,微微侧过头,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很久以后,阿丹都还记得那一幕,天空是什么颜色,风是什么温度,空气中有什么气味,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的阿姐温柔地催促,要她快快爬上大象的背,离开这片无尽的森林,去瞧一瞧云朵下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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