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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把自己关在了书房一整晚加一上午。

他发丝微散,眼中布满血丝,手里拿了本书,屈膝靠坐在书架前,地面散落的都是《周律》分卷。

昨天记下小七说的话,他回了书房就开始翻。

很容易就找到了。

大周律《官》篇六章,第一百三十四条:[为官者与皇室连结姻亲,本族主脉可称皇亲,获罪,上若允,酌情,亲眷可官当也。]

官当,大皇子一时半会没弄懂什么意思,又去翻了翻前面的,才找到了。

官当的意思是,官员犯罪,可以用降级来降低或者抵消罪行,叛国罪和其余特殊规定的罪行除外。

但贪墨罪不在此列。

原本的官当适用于所有官员,不过本朝改了律法,只适用于和皇室嫡系结亲的官员。

但这条也很耐人寻味,需要亲眷同意,还需要圣上同意,才可以启用官当这条律法,减轻罪责。

两者中有一个不同意,这条就是废话。

大皇子想了许久,他在想舒家现在还有谁有身份有地位,能扛得住如此重罪的官当。

外面的仆人敲了敲书房的门:“殿下,宫里的公公来了。”

大皇子这才站起来,推开门。

包公公正在院中,行了礼:“大殿下。”

大皇子哑声道:“你怎么来了。父皇有事吗。”

包公公凑近,低声说:“来关心一下您,陛下让我跟您说一声,半个时辰后,处置舒家的圣旨就会到达东厂。陛下还说,您既已做出了选择,就别后退。”

大皇子:“我什么时候做了选择?”

包公公懵了一瞬:“您今天不是没上早朝……?”

而且大皇子妃今天还跑宫里去求情了,谁看了不会觉得是大皇子彻底放弃了舒家。

大皇子咬牙:“我是在查资料!”

包公公跺脚:“哎呦,您这…圣旨要是出了宫门,可就没法改了!”

大皇子猛地转身,快速冲向门口,但跑了几步,他生生止住,眼中闪过痛苦的挣扎之色。

舒文馨走了过来,她不知道在走廊里看了多久,礼貌的对着包公公说:“您先回吧。”

包公公离开后,她走到大皇子面前。

两人沉默很久。

舒文馨红着眼眶说:“没有办法了,是不是。你没有,我也没有。”她找遍了所有能找的人。

舒家已经没有价值了。

现在舍了舒家,对大皇子而言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

大皇子想开口说自己有了个或许可以救舒侍郎的办法,但话到嘴边,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

舒文馨低头垂泪,这是成婚后她第一次哭的这么绝望。

大皇子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头,嘴里泛起血腥气,他略显粗糙的大拇指擦过舒文馨的脸。

大概是夫妻两人之间总得有个稳得住的,大皇子一瞬间沉稳下来:“文馨别怕,等我回来。”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大皇子府,策马朝着皇城狂奔而去。

马鞭都挥出来了残影,马儿使出吃奶的劲往前跑。

下马后丝毫不停,奔向紫宸殿,二月的寒风刮在脸上,肺部火烧一样,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快的奔跑速度。

他跑过巍峨的殿宇,跑过宫道,宫人们诧异地看着他,好几秒后才赶紧低头站在墙边给他让道。

大皇子想,他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狰狞。

他想起和老三争锋的那些年,老三出事后,他不是开心,而是茫然。他想起自己意气风发的瞬间,得意的时候,也曾那么豪气冲天。

他想起自己逐渐温暖热闹的家,妻子,和孩子。

大皇子气喘吁吁地停在紫宸殿外,抬头看着上面牌匾周围那一圈冷冰冰的金光。

天是阴的,金光有些暗淡。

他一撩衣摆,跪下:“儿臣曲渡苍,求见父皇——”

选择权力,还是选择情谊。

他重重磕头,声音哑的破了音:“大周律《官》篇六章,第一百三十四条,儿臣愿为舒家官当!!”

“儿臣愿为舒家官当!”

“儿臣愿为舒家官当!”

他一连喊了数声,崇昭帝才从紫宸殿内走了出来。

余公公看着他的脸色就觉得不大好,飞快的将紫宸殿周围的人都清场了,只留下来了护卫。

崇昭帝冷声:“你是何身份,可为舒家官当!”

大皇子:“舒家与皇室嫡系联姻,儿臣是舒家的姑爷,算半个舒家人。”

崇昭帝:“就算朕同意,凭你在朝堂上的官职,也抵不了他的死罪。”

大皇子缓缓直起身,额头上嗑出来的血顺着鼻梁流下来,把这张脸好似一分为二了。

他道:“君臣,父子,儿臣是您的儿子,也是您的臣子。官当中,爵位可抵官阶——”

崇昭帝怒道:“你住口!”

大皇子加快语速:“亲王是爵位,侯爵是爵位,皇子也是爵位,儿臣愿用皇子位,抵舒家罪责!”

崇昭帝一脚踹在他的肩头。

“不忠不孝的东西,你为了什么人,来背弃你的父皇!”

大皇子爬起来重新跪好,“求父皇应允!”

崇昭帝:“滚!”

他转身就走,大皇子一下子抓住他的衣摆,苦苦哀求:“父皇…求求你了……”

崇昭帝:“不争气的东西,你给朕松开。”

大皇子:“父皇,我自小就不争气,您为何还要用我来维持平衡,”他脑中想起三皇子曾经跟他说的话。

老三说,父皇只是把他当成磨刀石而已。

崇昭帝倏然低头:“你什么意思。”

大皇子:“在学堂的时候,我总是出错最多,让您最失望的那个。我努力过,我想让父皇夸我,可是您总是夸老二、老三,我从来都不是最聪明的,父皇,你为什么不放弃我。”

崇昭帝:“你为了舒家,跟朕说这种话?”

他道:“朕对你最失望的,就是这一次。”

他挣开大皇子的手腕,回了紫宸殿。

看着他的背影,大皇子说:“父皇,你有没有真心疼爱过我,期待着我,像是…像是疼爱七弟一样,真真切切的,把我当成儿子看,而不是平衡朝堂的一颗棋子。”

崇昭帝的身影顿了一秒,没回头。

回到了殿内。

崇昭帝一下一下顺着自己的心口,刺痛连绵不绝。

他倒出太医给的药丸吃了一颗。

余公公连忙给他倒水。

缓了片刻后,刺痛劲儿挨过去,外面还能听见大皇子一声声‘官当’的求情,和磕头声。

崇昭帝掀开窗户的一条缝,看见了地上的血。

-

大皇子磕头磕的实诚。

快晕了的时候,余公公拿着一道圣旨从他身边路过,低声说:“殿下,别磕了。陛下同意了。”

大皇子一愣。

余公公:“喏,这就是被追回来的圣旨,好险,慢一步,圣旨就出宫了。”

唉,降罪,又不是免罪,大皇子折腾的爵位都没了,真是……余公公内心也无法评说。

大皇子忍着眩晕,膝行几步,最后叩首:“谢父皇成全!”

窗口处砸出来个杯子,砰的一声碎在大皇子面前。

崇昭帝冷漠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你没资格叫朕父皇。”

大皇子嘴唇轻微颤抖,两滴热泪砸在地面,他再次磕了个头,“儿子走了。”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

来的时候狂奔,离开的时候慢行。

他一步步走下紫宸殿前高高的台阶,走到一半的时候,抬手捂住了脸,喉间发出一串笑声,似笑似哭,又悲又喜。

眼泪和血混杂在一起,狼狈而可怖。

太阳在乌云后高高俯视着人间,权力殿宇上的檐兽看不清面孔。

大皇子回了府,站在门口擦脸上的血和脏污。

舒文馨闻讯出来,看见他这副模样,心酸极了,她抓住大皇子的手腕,“先回家,我给你擦,在外面不像样子。”

她以为大皇子进宫求情没有用。

大皇子却沉默了许久,“文馨,以后可能要过苦日子了,咱们能不能待在京城都不一定。”

舒文馨愣住,“你…你刚才进宫,说错话了?”

大皇子低下头:“换了一些东西。”

等了没多久,舒文馨就知道他换了什么东西。

余公公捧着份新鲜出炉的圣旨。

“大皇子求情,陛下准允官当,剥夺曲渡苍皇子之位,以抵舒侍郎死罪。舒侍郎判处终身监禁,舒家族人,仍流放岭北,特令女子不必为妓,男子不必为奴。

大皇子为岭北川锋百夫长,择日启程岭北,不得有误。”

从皇子到百夫长,从京城到岭北。

天差地别。

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大皇子:“臣接旨。”

余公公微微叹息,看着这帮孩子长大,二十年的时光,变成如今这样,内心不是不唏嘘。

“殿下一路珍重。”

大皇子:“我不是殿下了,公公往后莫要叫错,”顿了下,他又道,“去了岭北,或许连见面的机会都没了。”

余公公:“陛下就是在气头上,归根结底您还是陛下的儿子。而且啊,人的机缘捉摸不定,说不准您以后会回来的。”

舒家族人流放岭北,大皇子去那里做百夫长,舒家人也能好过一些吧。

大皇子:“公公慢走。”

余公公带着人走了,大皇子才看向舒文馨,他拿着圣旨。

“没跟你商量,就换了。”

舒文馨:“这么多年的筹谋积累,皇子之位,权势地位……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大皇子:“我跟割肉一样疼。但是不割,家就没了。只是大舅哥的仇,恐怕一时半会报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