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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太好了。等到夏天一到,贤侄毕业,回来一定能得到于老爷的重用——

她生不出孩子怎么了?老公不成器又怎么样?女儿女婿全是自己的人。于家在沈默恒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以于老爷的做派,一定会要他百倍报答,这报答就意味着利益的锁定。

这一锁定,再等十几年,等于老爷一死,丈夫、女婿都在家里举足轻重,她沈映梅就是这个家的当家主母。

她在沈家的时候就不受宠,能嫁来于家全靠自己筹谋。如今在于家这盘大棋也终于到了收官之战,只差最后一着,她就能从那个沈三姨太家的小闺女摇身一变,成为已经败落的沈家最有出息、最能提携亲戚的女儿。

于沈氏这顿饭吃得是意气风发,这是独属于她的挥斥方遒,连笑声都特别的嘹亮,让于老爷皱起眉头。

她正笑着,于曼颐忽然用余光看见她未来的公婆,也就是表哥的父母,即三妈的堂哥嫂,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神色忧愁。

“好了,笑成这样,”于老爷皮笑肉不笑地提醒,“很不合规矩,管管你妻子。”

三叔听出于老爷的话外之意,急忙按住了已经喝多的于沈氏。然而三妈正在兴头上,被按住之前,仍然得意道:

“留洋啊,乡里这些年,才出过几个留洋的学生?爹,你总说现在生意不好做,到时候默恒回来,我看把生意做去外国也未尝不可……”

“默恒是读书人,”于老爷维持着体面,把视线转向了坐立难安的亲家,“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生意并不是想象中那样,谁都能做……”

他这话一出,于曼颐看见自己未来公婆忽然像够着什么救命稻草似的,忙不迭解释:

“是啊是啊,我们自己的儿子自己是知道的,是个读书人的脑子,不会做生意的。这不是,前几日刚寄了信回来,说自己找到一份学校的教职,机会很好,若是能在职读个博士……”

桌子上有一瞬安静,只有于沈氏还在嗅不到危机的笑。

“读博士?”于老爷脸色僵了僵,控制不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你们不做生意,倒是不知道如今赚钱的难处。他读博士,我可……”

“不必不必,”表哥父亲急忙说,“读博士,那就有奖学金了。况且他找到了教职,已经不用……”

“读博要多久?”于老爷神色冷下来,“我们曼颐已经等了他四年,如今已经十八了!他若是要读了博再回来——”

于曼颐的敏锐再次让她抬起头,预感到了一些不详。果然,于老爷话音未落,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忽然双双将椅子推开站起,然后互相搀扶着,“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这下,连一直在笑的三妈,脸色也僵硬了。三叔再也按不住她,她一下站起身子,慌张道:“堂哥堂嫂,你们这是做什么呀?快起来呀,咱们今后是要做亲家的呀……:

“于老爷!”三妈的“亲家”看都不看她一眼,只低着头,沉痛道,“我们两个,是来给我们那个不肖的儿子,赔罪的!”

好奇妙的体验。

这是于曼颐头一次发现,原来外面发生的事,和自己是没什么太大关系的。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场闹剧上演。

这也是她再次发现,于家这座宅院真的很像一座戏台,大家都是被牵了线的皮影,哭和笑都有种故意做出的刻意。

先发难的是表哥的父母,这对儿衣着朴素的败落亲戚像两个真正的苦命人,互相搀扶着哭成一团。他们一板一眼地背诵着台词,每一处语气都痛彻心扉得很到位:

“映梅啊——于老爷——我们对不起你们!是我们没把孩子教育好啊——这小兔崽子出国就忘了本,崇洋媚外得很啊——他学成了不想着回报生养他的父母和故乡,还有资助他的恩人,反倒说国外的学术气氛先进,他要留在国外做学问啊——”

“他他他,这大逆不道的孩子,他还说自己在国外遇到了真正的——我都不好意思提那个词——我呸,他说自己遇到了真爱啊!”

“他要和我们曼颐解除婚约,这么好的儿媳妇,给他做了那么多衣服,他竟然要和人家解除婚约,他真是不识抬举啊!”

公婆的表演结束了,聚光灯扫过了一脸震怒的于老爷,聚焦到了满脸空白的三妈脸上。她脸色煞白,毫无血色,攥着手绢捂着自己胸口。她真是一个入戏太深的演员,于曼颐看着她越喘越厉害,就像马上要窒息了。

她最终爆发出了一声尖叫:“哥!哥啊!!”

她扑将过去,撕扯着她哥嫂的衣服,控诉道:“你们胡说什么?你们在胡说什么!你们是不是恨我,是不是要毁了我!我在于家这么多年,我在于家这么多年啊!”

战场离得太近,于曼颐小心地避让开他们,留足了表演的空间。

于沈氏继续哭嚎着,许多年的筹划付之一炬让她彻底失控。她甚至用自己压箱底的嫁妆钱给她侄子买做衣服的布料,她连自己喜欢的胭脂都舍不得买,她去给他买了衣服布料。

“我哪里对不起沈家,我哪里对不起沈家!”她大哭起来,“从小什么都轮不着我,你们都不管我!我嫁了人,我什么都想着你们,我什么都想着你们!没有我,沈默恒留什么洋,读什么书!你们就这样对我,你们为什么总是这样对我!”

她疯发得太足,范围半径不断扩大,踢倒了椅子。于曼颐为了自保只能一直后退,退到餐厅屏风后,这让那张饭桌底下的人,和他们头顶的聚光,显得更有质感了。

很好的构图和色彩,刚拿到美术学校毕业证的于曼颐这样想道。

“成什么体统!”于老爷终于在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声音,带着恼火,“都是什么东西,我于家到底惹着了什么东西!”

“爹,”三叔立刻惶恐地站出来,“我带她走,我带她走。”

“你别碰我!”三妈忽然从地上弹起来,甩开了三叔伸过来的手,“生不出孩子的狗东西,要不是因为你,我何苦去收养你弟弟的孩子,又何苦把我侄子弄进家门做女婿!你还成日惦记着再娶,你自己有问题,你再娶十个,自己也是个狗东西!”

三叔被她骂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闭嘴!”

“你们都对不起我!”沈映梅战斗力十足地在众人中间大喊道,“你们没有一个人对得起我,于家人,沈家人……天杀的狗东西们……天杀的……”

她的尖叫声逐渐变成自言自语,于曼颐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面把头冒出去,看见于沈氏念着念着,忽然从地上抄起一把椅子,朝餐桌顶上挂着的吊灯一把砸了过去。

她动作幅度太大,没人敢拦,下人和于家旁人都尖叫着散开。

伴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声,堂厅终于陷入了彻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