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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

拿到毕业证书以后,于曼颐已经有段日子再没去狗洞拿东西。从那天他们在堂厅大闹一场后,于家一直死气沉沉的,正午都不见许多人影,更别提这么早了。

梅雨季,整个宅子笼着一层雾气,叫人看不清门楣。于曼颐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最为宽大的长裙,裙角盖在脚背上,几乎有些冬天的款式了。

这件衣服没有腰身,没有收袖口,末端更无开衩。她不是拿它来穿的,她是拿它来遮盖即将缠在腿上、腰上和胳膊上的东西的。

天刚蒙亮,院子里雾气黏稠。她人走过去,雾气便被撞得分出一条道路,又在她走过后迅速合拢。雾都在替她遮掩行踪。

她从雾气中摸索到了那面墙壁,又扶着墙倚坐下去。她以前习惯跪着从洞里掏东西,然而那日她跪得太凶,膝盖的青黑到今天还没好,她便不好跪下去了。

墙那边也有动静,看来小邮差办事得力,比她到得还早。于曼颐将手伸进狗洞,把她要的东西一样样摸出来,她摸一样,对面就沉默着补一样,两个人有比先前更惊人的默契。

他按照她信上所说,从城南一家酒铺买了最烈最陈的老酿,即便是酒量最好的船夫,喝一晚也会醉晕过去。于曼颐沉默着用麻绳把三瓶酒壶的壶口捆起来,系在自己的腿上,又用裙子盖住。

还有四瓶火油,装在铁质的扁瓶里。火油体积小,于曼颐把它们一份份地捆在胳膊上。铁质的金属紧贴着皮肤,又沾了清晨的雾气,凉极了。

“船也问好了,”小邮差的声音终于从墙外面传来,有和平日截然不同的稳重,“你什么时候用?”

“就明晚。”于曼颐说。

“好,”小邮差道,“还走上次那条路,我用自行车送你去码头。”

“我认得路。”

“自行车快一些。”

于曼颐没有再反驳,她只觉得荒唐。小邮差,老板娘,还有当初扫盲班的学生……这些萍水相逢的人,随便一个都待她这样好,而和她流着一脉血的亲人却在打另一番算盘。

她试图站起身,尽量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毕竟裙子底下藏了太多东西。铁的瓷的容器都拽着往下坠,麻绳又捆得极紧,嵌进肉里,让血液的流动都显得不那么畅通。

于曼颐扶着墙深吸一口气,忽然听到小邮差在墙外说:“曼颐姐……

“怎么?”

“你要这些东西,是要把于家烧了么?”

于曼颐面色冷漠地隔着墙往外面望,只看见浓重雾气里的青灰色墙面。小邮差在对面,她不知道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给他送信是下了赌注,赌他站在她一方。然而人心隔肚皮,如今又隔了一层高墙,她连他的神情都看不清。

墙对面静了片刻,小邮差终于继续开口:“曼颐姐,我娘总说,妇人心慈。”

“是么?”于曼颐的语气含义不明。

“但我觉得,心慈就手软,”他的声音隔着高墙过来,“你那信上的字写得好用力,叫我想起一首在石碑上见过的七字诗。”

于曼颐听出他并无告密之意,便转过身,很慢地往回走。她走得很小心,但胳膊和腿上的器具还是偶尔碰撞,发出叮当之声。

在这肃穆的碰撞声里,墙外传来了若有若无的背诗声。他或许都不知道于曼颐已经走了,他只是固执地背道: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报天,杀!杀!杀!杀!杀!杀!杀!

不忠之人曰可杀!不孝之人曰可杀!不仁之人曰可杀!不义之人曰可杀!不礼不智不信人,杀!杀!杀!

***

三叔急得很,头一天按了手印,第二天去镇上找媒人,第四天便是定亲宴。于家当下就这么几个人,嫁方出席的是于老爷和三叔,娶方则由媒人和一位代替男方来的管家。

于曼颐第三天就显得很配合了,一幅想通了的样子,准备定亲宴的时候也去厨房帮了忙。于家前几日为薪水遣散了很多下人,现在只剩下为数不多几个能做活的。

她们都知道于曼颐要嫁的是那个逼死了游小姐的人家,和她一道做活的时候看她的眼神也很同情。然而于曼颐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安安静静坐在案板前帮忙,还帮不识字的嬷嬷用红糖在白色的米糕上写了“白头偕老”和“吉祥如意”。

她写完了才发现,自己的字体不知什么时候变了。她以前写字很温婉,细小娟秀,如今这些字笔画却这样刚劲,把八个喜气洋洋的字写得杀气腾腾。再由锅里的蒸汽一热,笔画都顺着糕面流下去了。

媒人天黑了到,明晦交际,于家宅子点上了很久没点的灯笼。干活的是齐叔,于曼颐抱着手臂、仰着头见他从梯上下来,说:“齐叔,忙完了就去门口坐着吧,像你平常似的,别进来凑热闹。”

她说话不算客气,齐叔当她是要嫁到坏人家里,心里憋着一股火,点头哈腰地答应了。临走他又回头看,觉得二小姐脸上瘦了不少,眉眼生得漆黑俊逸,和四少爷这么大的时候有些像,下半张脸又和四少奶奶刚嫁来于家的时候重合。

她双臂抱着站在灯底下,抬头打量那些亮起的灯笼,容着火光一点点落下来,勾勒出骨骼分明的侧脸轮廓。

她穿的是那件被宋麒说是补服成精的紫鸳鸯裙子,于家这些年也没给她添置什么像样的新衣服。她在灯下站了一会儿,看见周遭已经没人,便又去了厨房。

厨房里面只剩下最后一个以前在二妈房里做事的下人了,她看见于曼颐回来,立刻说:“二小姐,菜都端上桌了,那酒还温着,你看看……”

“你走吧,”于曼颐说,“酒我来上。刚才三妈从镇上叫车夫带话,她要出院了,要人过去帮忙,你们几个过去伺候吧。”

“我叫三少奶奶房里的两个去吧,”对方说,“我们留下伺候订婚的宴席,虽说人不多,但是……”

“叫你去你就去,”于曼颐眉头微微皱起来,语气有些不耐烦,“都去,实在不愿意去的就留下,随便你们。”

她一身的戾气,把人说得不敢反驳。那下人嘟囔了几句便走了,于曼颐看她消失在厨房外面,立刻将炉上温着的酒倒了,又从柜子里把自己买的拿出来,倒进空了的酒壶。

她又在厨房里坐了一会儿,看酒也温得差不多,院子里也彻底静下来。她揉揉眉心,又去院子里看了几眼,发现几个房子做事的下人都去接三妈了,还剩下几个平日愿意跟着三叔和于老爷的还在院子里。

于曼颐一张张脸地看过去,冲他们笑了笑,又回厨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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