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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有一种说法,说历代汉人王朝,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挨打,比人弱、比人落后时要挨打,比人强、比人先进时还是要挨打,所以汉人是爱好和平的,而动不动就侵略汉人的那些边疆游牧、边疆蛮夷都是天性残暴。

这个思路很有市场,说明很多人看山只是山,看水只是水,他们是不肯稍微动动脑子独立思考一下的。

汉人若只是挨打,究竟是怎样从黄河边上的一两个小部落,发展成为九州之主的?东亚最好的宜居之地难道是全靠挨打得来的?

“蛮夷”们你方唱罢我登场,几千年下来,过去辉煌一时的那些民族,有很多甚至连后裔都不能确定,整个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又是怎么回事呢?

平时问你一句:人穷,就可以去抢吗?

你肯定回答:那当然不行。

可是你再仔细思考一会儿,还能回答得如此理直气壮么?

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真的能从容面对死亡,尤其是毫无意义的死亡。

德彼夫说,在瘟疫之下,垂死的人会掠夺垂死的人,所谓的契约将在那一刻荡然无存,在死亡面前,人的本性才会真正显露。汉人们对“蛮夷”的理解只是“穷”,而事实上,他们岂止是穷?更多时候,他们要随时面对死亡。

瘟疫,疾病,饥饿,天灾,他们似乎一个也解决不了。

他们没有温和湿润的天气,不是大热就是大寒;他们并非好吃懒做,很多史书都记载,他们会把周围所有土地都开垦成农田,然而收获少得可怜,他们既没有水排筒车这样先进的灌溉工具,也没有锄头镐头这样的铁制农具。

因为他们没有掌握冶铁技术,而所有的铁制器具在大多数时候是不容许交易的,因为中原统治者会怀疑,这些“蛮夷”会不会把铁制器具融化掉变成攻击自己的武器;即使允许交易,这些铁制农具的标价也都是白银,爱买不买,而比铁制农具更珍贵的人参、貂皮、鹿茸,则被精明的中原商人讨价还价,甚至有些联合官府,在进入贡市的时候就以“违禁物品”的名义没收,如果你敢顶嘴,那么你甚至可能会被扣上造反的帽子,不仅东西丢了,连命都保不住。

蒙古人是这样,女真人也是这样。

汉人应该庆幸的是,他们的祖先足够强势、足够文明,不仅占据了最好的繁衍之地,而且将历代相传的文化一代代人继承下来,以至于绝大多数汉人至少不必为了一口铁锅而发生战争,不至于因为自己的血统受到歧视、受到欺凌。

正如高务实在广西时与黄芷汀提到的:“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你以为这些山中瑶民活得淳朴,活得自在?不,他们只是不敢接触外界,怕被嘲讽、怕被欺凌、怕被伤害,所以他们才不断地往山中躲藏,从来不敢正面迎向这个世界。”

黄芷汀便问他:“难道他们被历代朝廷打压,一路逃到大山之中,反倒是他们的错了?”

高务实回答:“蛾扑火,火焦蛾,莫谓祸生无本;果种花,花结果,须知福至有因。天下虽大,终有极限;地力虽丰,终有尽时。每个民族都想活得更好,可是天地有限,你活得更好了,就会有更多的族人,他们也想活得好,你帮是不帮?

帮,就只能扩张,只能去抢夺原属于别人的土地。那么别人去哪?你会为他们担忧而不去抢夺吗?正如同我们烹羊宰牛,只是为了吃得更饱、吃得更好,可是牛羊何辜?你会为牛羊担忧而不去吃它们了吗?”[注:参见“按广西”卷第082章莫做寒号鸟。]

因为穷,就可以抢吗?

不可以。

因为穷,穷到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就可以抢吗?

可以。

因为和任何道德相比,饥饿都是更大的真理。

而与饥饿相比,死亡就是绝对的真理。

没有一个民族的本愿是在战争中度日,起码绝大多数人都不想面对战争。正如同土默特是蒙古人里头数一数二的强大部落,数十年前曾经压着大明暴揍,但只要大明同意与他们互市,他们就能反过来为大明效力——恰台吉现在就在大宁南部帮大明看守物资通道。

无论汉人、蒙人,亦或者女真人,大家所追求的,无非活下去,如果再奢望一些,无非是活得更好点。

尼堪外兰如此,努尔哈赤亦是如此。

布库录,也就是尼堪外兰,此人原先就是苏克萨浒部里的一个小首领,其地位来自于金钱,其金钱来自于他曾积极与明人做买卖,于是招揽手下,成了图伦之主——类似于寨主或城主。

换句话说,尼堪外兰其实原本是塔克世的部下。

现在努尔哈赤继承了塔克世的位置,尼堪外兰应该是努尔哈赤的部下。

可是这个部下如今貌似得到了大明的支持,建州群龙无首,右卫王杲、阿台授首,左卫觉昌安、塔克世意外身亡,谁还能阻挡尼堪外兰的锋芒呢?

看起来没有,所以尼堪外兰送信来给努尔哈赤,让他跟着自己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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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努尔哈赤让人回复尼堪外兰:“你是我父亲的部下,也就是我的部下,如今反过来让我归顺你,世间岂有百岁不死的人?”

很多史书记载到这里,对努尔哈赤都是称赞不已,说他为父报仇,含恨起兵,不畏强势,大智大勇。

但其实很多人最主要感受到的还是努尔哈赤的勇烈,而不是智慧,然而事实是,他这个回答其实智慧大于勇烈。

为何?

努尔哈赤是建州左卫指挥使,这个是明朝承认(即将承认)的官职,而尼堪外兰如今势力虽大,但是没有明朝的正式官职,充其量就是个“临时工”。

在此情况下,尼堪外兰想要真正成为建州之主,他需要的大明朝廷的正式承认,而不是辽东某些大佬的暗中承认。

他必须名正,才能言顺。

而努尔哈赤,他是是尼堪外兰名义上的首领,苏可萨浒部很多人虽然归顺了尼堪外兰,但那是迫于形势,因为李成梁对尼堪外兰的重视罢了,他们心里还是有想法的。

此时此刻,尼堪外兰若真想取代爱新觉罗成为建州左卫之主,甚至所谓“满洲国主”,那他现在应该处心积虑、争取早日杀了努尔哈赤才对,因为努尔哈赤一日不死,他就一日没法名正言顺。

而反过来,努尔哈赤也必须杀了尼堪外兰,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建州左卫之主。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建州左卫容不下两个首领,大明也不需要区区一个建州左卫再分成两部。

努尔哈赤比尼堪外兰更早看穿其中的道理,他现在唯一的犹豫在于,高务实让他等,说是有功劳送给他,而这个功劳能让他继承职务变得名正言顺。

但现在有一个麻烦,礼墩不服。

这件事让努尔哈赤认识到,尼堪外兰不仅是杀害自己祖、父的仇人,而且还是自己眼下最大的绊脚石,如果不杀掉他,不仅道义上过不去,政治上也无法赢得族人的支持——连一个祖、父之仇的报不了的人,人们是不会支持的。

他把自己的认识说给了唯一能够绝对信任的弟弟舒尔哈齐,舒尔哈齐果断表示了支持:“布库录所倚仗的,不过是李大爷的认可,但是阿浑,你的指挥使是高抚台许下的,我们只要能在高抚台交给我们办他说的那件事之前解决布库录,我觉得高抚台就不会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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