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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素快马赶回山下别府之时,雷雨依然未曾停下,天色很阴,前院大厅的长明烛点了,但在这样的天气下烛光照亮不了太多的地方。

半昏半明间,一听见脚步声和宦卫问安声,大厅就有个圆头圆脑穿茜色衣服的人像炮弹一样冲出来,“弟弟!”

正是裴明恭。

裴玄素已经把裴明恭从东都齐国公府接到玉山行宫外朝山下的他的御赐别府中了,沈爹他也安排好了,事发当天,他的人会带着沈爹立即用腰牌离开皇宫。此一时彼一时,地道他弃用了。

裴玄素单手揽了一下只到他嘴巴高的哥哥,旋即拉着裴明恭快步往后面正院而去。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就等万寿节大宴当天了。

哗啦啦的暴雨中,裴玄素命人准备了供桌和祭菜果品,连同一个香炉放置在正院正房门外的廊下,供桌面朝南方,正是他们爹娘义父等人暂时归葬的地方。

——可以说暂时,也或许是永远。

若他成功,他会将所有坟茔迁回东都,迎会籍贯故乡,落叶归根,风光大葬,作为终点。

但倘若他失败了,那个他凭借童年记忆亲自挑选的地方和向阳山坡,将是他们的最终埋骨地。

供桌搬出来了,哗哗的雨声中,近卫和太监打着伞一样样小心把祭菜果品及香炉端出来。

裴玄素站在廊下看着,他牵着裴明恭的手,侧头看他唯一的血浓于水的亲人,因为他五岁时候调皮失误的建议而变成了一个永远智商只有七岁的哥哥。

裴玄素叮嘱裴明恭:“若是有什么,你要听话,爹娘和义父义母都在南方,你跟着你星星妹妹南下,就和爹娘义父他们一起在昌州生活,要听你星星妹妹的话,听见了吗?”

裴明恭乖乖“哦”了一声,他问:“那弟弟呢,你什么时候来呢?”

裴玄素不禁笑了下,他轻声说:“你星星妹妹会带着我一起南下的。”

或许尸骸,或许一瓮骨灰,他毫不怀疑沈星会拚命争取拿回来的,所以他留了人,必要时制止她。

实在不可,衣冠冢即好,他的心永远与她同在。

他若有魂,一定会追随她,常伴她的左右。

思及此,裴玄素一时情绪翻涌,喉头有些微哽,不管两人有什么私下的前世今生的矛盾争执,他从不怀疑这一点。

沈星一定不会再嫁,这辈子活着的人里面,他若死了,她只会守着他一辈子。

她就是这么一个死心眼的人。

所以有时候想过这些,心真的又酸又涩又动容,但他是个坏人,已经开了头,只要他活着,他就要争取到属意自己的利益。

供案很快就设好了,三炷檀香点燃,青烟袅袅向天,裴玄素带着裴明恭,捻香在供案前肃容跪下,俯身三拜,起身将檀香双手插在黄铜大香炉里面。

他带着裴明恭重新回到供案前跪下,抬目看着哗哗的雨势灰蒙天空和袅袅檀香的供桌,心中禀道:爹,娘,义父,义母,孩儿今日,即将要你们复仇了,但愿你们在天有灵,保佑一切顺利!”

义父将那么多的人交到他手中,但愿这一回合,他也真正为他和他们挣出一条活路来!

不愧爹娘生身养育谆谆教诲之恩,不愧义父苦海护持多时让他重新挣扎崛起之恩。

裴玄素到了最后,眉目沉沉凌然,他心里默念罢了,带着裴明恭端端正正叩了九个响头,而后才起身。

他带着裴明恭叩拜的过程中,韩勃陈英顺何舟冯维等人已经去了身上的鲜亮装饰和摘下帽子,肃容立在两边。

带裴玄素带着裴明恭利索起身,韩勃陈英顺等人上前,也端端正正伏跪叩首,拱手喃喃祈祷。

他们很明白裴玄素为什么设这供案,也很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他们祭拜裴玄素的父母,祭拜赵关山夫妇,也有一并祭奠他们移葬在南方的亲人,连续上了两次的香,带着宁死不屈一往无前的心,叩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的首,祈祷在天有灵,保佑他们这次能一切顺利。

韩勃陈英顺等人叩拜之后,是冯维孙传廷他们,然后是贾平韩含等人,后续董道登汤永吉,还有梁彻顾敏衡等先后回来过的人,也来无声祭奠叩拜过。

所有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紧绷着,在等待万寿节到来。

……

万寿节很快就到了。

帝皇生诞不为旁人所知,故万寿节持续三天,八月初一至八月初三,至于正日子是哪一日不该知道的谁也不知道。

整个玉山行宫披红挂彩,大宴的彩棚自正大光明大广场一路延伸至外朝之外的官道上。

东都那边就不说了,玉山行宫俯瞰可以望见的兰亭州,整个州城内外红灯笼和红丝绦,无数的彩坊万寿花灯,从玉山行宫禁军栅栏外的茶棚酒馆新建商铺土道大街的两边一路延伸至四方八面,一眼能远远望见兰亭州都是满城喜庆的色彩。

恢宏国乐,从晚到早,一直到午后万寿节大宴开始,才由热烈悠扬的丝竹声为之取代。

八月初一,万寿节的第一天,非常的隆重,这是不亚于新年的大节庆典。

自神熙女帝往下,三更不到就要起来了,所有文臣武将宗室勋贵,除去在岗和和曾经下过恩旨病休的,所有人一身正装大朝服,拜谒天地坛,拜谒神熙女帝。

前者由于如今在京郊边缘的玉山行宫,一天时间普通官员赶不回来,特殊情况,于是神熙女帝下旨由礼部官员代谒了。本来还要拜谒宗庙的,但神熙一朝,神熙女帝对太.祖皇帝太过厌恶,万寿节的这一环被她取消了。

所有在京的文臣武将、宗室、勋贵,加恩荣退的高官、恩荫挂衔的文武散官,除了在值在岗的,全部天不亮就沿着洒扫整洁垫了黄土的官道一路往外朝方向行去,进了宣恩殿大广场,遥谒天地,完成冗长的万寿节拜谒;之后折返正大光明殿,等待神熙女帝升座,三跪九叩,山呼万岁朝谒。

这些就不一一详述了,因为今天的高潮在午后。

万寿节大宴上。

朝谒神熙女帝结束后,御驾摆驾,百官宗室勋贵按序退出正大光明殿大广场至外朝,内府的宫人太监和借调来的禁军迅速忙碌起来,把准备妥当的彩棚全部搬来撑起,而后布置拜访各种花卉摆设桌案、推出已经搭建好的舞台至御座前的广场中央等等。

神熙女帝的明黄玄黑御案设在正大光明殿外的偌大宫廊之下,所有陛阶的最顶端,居高临下,俯瞰一切。

九十九层汉白玉天阶,共分六个缓步台,第一个缓步台设皇太子玉案;再下面一层缓步台则是朝廷加恩的加封的三公三孤及超一品勋爵和高官们。

裴玄素的座次正在第二个缓步台,寇承嗣也是,另外明太子那边的意国公秦岑等人也是。

这样一路安排下去,偌大的汉白玉大广场摆不下,中后方的全都是大圆桌,一路沿着外朝的通天大街往外拜,彩棚搭建,宫娥太监侍立穿梭。

禁军环绕林立,但在这样的日子里,矛尖和刀鞘都缠了红,看起来少了几分冷肃,多了一些喜庆。

今日外命妇都来了,按品穿戴大妆,女性不少,不过沈星不和她们坐一起的,她们都是正经有品阶的朝廷女官,走出去大家都要按品行礼和叫一声大人的。

沈星她们跟着赵青,座席在汉白玉台阶的下面最前的位置,距离不远不近,能望见神熙女帝的御案及帝皇一身玄黑明黄冕服和晃动的旒珠。

明太子、裴玄素寇承嗣等三孤三公和高官高爵,还有再往下一阶窦世安殷厚渠等人。

大家面上挂着笑,看起来很喜庆的样子,但偏偏彼此都知道这是面具,这种上层之间隐隐的紧绷和莫测氛围,真让知情者看着都紧张得同手同脚。

梁喜站在位置上,她就在沈星的斜后方,出列拜谒之际两人站在一排,她和何含玉紧张得快说不出话了,沈星广袖朝服下也紧紧握着拳,但她佯装镇定,赶紧给了梁喜和何含玉一个眼神,三人露出喜庆之色,忙跟着天阶顶端的礼部官员唱声,按礼跪拜。

万寿节跪拜帝王之多,不亚于年节和帝王大婚,礼制都是差不多了。

不少年纪大的官员,拜得晕头转向,但只能努力坚持,可绝不能出一丝差错的。

于明太子的身体而言,今天这样的长时间步行肃立和反覆跪拜,对他来说确实是一种沉重负担,但偏偏到了今天,他没有感觉多少疲惫和吃力,心中那种喷薄而出的亢奋消弭了一切的倦怠。

他身着皇太子冕冠朝服,最底下却是一身贴身的劲装,随时脱下朝服,就能披上软甲。

这样的天,里三层外三层,汗流浃背,他却有一种情绪翻涌到了极致的战栗。

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今天了!

伏跪在地,额头贴在有些潮意的红地毯上,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地下冰冷坚硬的石面,这一刹没人看见他的神态眸色,明太子倏地用力闭上双目,露出一抹极度执着到喷薄的神色,他蓦地攒紧双拳,那双瘦削见骨的双手,青筋暴突。

在大宴开始的跪拜时,蒋无涯等大广场上值守的有品禁军将领,也纷纷面向皇座,单膝下跪垂首,行了一个军职在身的简洁跪礼。

蒋无涯带着傅骁几名副将,正站在大广场靠近和九十九层天阶平衡的空地,这个位置靠近帝皇和诸高官一侧,没有再设座,就挺空旷的。

蒋无涯站这里也是寻常事,他往年巡检完也会回来这里站着的,但今天一来,他就敏感嗅到了些什么。

不,应该是说,从今早的大朝谒开始,他就感觉有点微妙的不对劲。十二宦营、羽林卫、金吾卫、果毅营等属于神熙女帝亲信的精卫来得似乎有点多,并且对方隐隐约约有一种警惕情绪。

蒋无涯刚带人巡检过来,站在这个空地位置,距离最近的果毅营中郎将颜征立即瞥了他一眼。

蒋无涯是个经历过大小战事的将领,他对于某些氛围十分敏感,他一下子就感觉到颜征及在场的果毅营、金吾卫卫军对他隐隐有警惕之意。

不,应该不是对他,而是对所有靠近的“外人”都有这种警惕,连经过的小宫女太监也不例外。

蒋无涯立即又想到,正大光明大广场全今日值守的,除了神策卫和左右威卫之外,都是神熙女帝心腹如裴玄素、窦世安、颜征等所掌的十二宦营和羽林卫等亲军。

——但其实严格来说,有他爹在,神策卫在神熙女帝心中……应该也算自己人。

蒋无涯很敏锐,他心不禁一跳,油然而生一种不安,他急忙抬头望他父亲,蒋绍池也在第二缓步台的座次,所有人抬头再拜,蒋无涯就望见他父亲的侧脸,只见父亲肃容,他心中不安感更盛。

完成跪拜站起之后,蒋无涯眉头紧皱,被发小陈清游推了一下,陈清游小声:“你这是做什么?”

这是万寿节,蒋无涯撑出一个笑脸。

大宴开始,他们转头往边缘快步走,蒋无涯笑容敛起,他低声对陈清游说:“今天可能会出事,你赶紧回去准备一下。”

他又匆匆吩咐了几句傅骁等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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