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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寂静之中, 世子向前一步,语气愈发柔和亲切了:

“既然醉了,就请将军服药吧。”

话赶话逼到这里, 朱奇潛只能左右张望,一双醉蒙蒙的双眼几乎要挤出眼泪——他是真盼望有人能神兵天降,将自己从这可怕的死局中解脱出来。可惜, 寻常的宾客无动于衷, 与他一起前来的宗室却纷纷转过头去,摆明了是看都不想看这粒秘制小丹药一眼。

事到如此, 朱奇潛实在无可奈何, 只能硬着头皮喝下了一杯加料的热水。随后立刻将头一歪,搜肠刮肚的哇哇猛吐, 差点将黄胆水都呕出来。

两人接连呕吐之后,宴席上死寂一片,即使再凶恶跋扈的宗室, 此时都是两眼发直,不能再发一言——显然,只要他们再敢借酒撒疯, 那下一杯加料的药水就要灌进自己的嘴里了!

眼见局势终于平定, 穆国公世子叹了口气,将剩余的那几颗要命丹药仔细放好。说实话,在老登当朝的这几十年里, 近支宗室算是朝政中最难以解决的bug, 人人避而不及的货色;宗藩势力未必多么强大,手腕未必多么高明, 但在皇权的蓄意优容下,却绝对是拖把粘屎级别的恶心, 但凡有一丁点可能,他都实在不想与这群屑人对上。

但现在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国朝自高祖皇帝后就严禁官员们饮宴时招妓作乐,如今禁令固然松弛,却也没有人敢公然违反。如果今日真让几个宗室拉来了乐妓歌妓,别说在座众人难免吃个瓜落,就是被强行招来的可怜男女,都未必能事后的追责中逃脱性命,而且罪名都是现成的——“放荡无耻,勾引宗藩!”

这就是活生生的吃人,毫无反抗余地的死局。与其让这些屑人食民以逞,还不如喂他们一杯尿清醒清醒。

当然,得罪宗室可不是一件小事。世子在原地站立片刻,却依旧没有什么计谋得售的喜悦之情。他摇一摇头,还是平静开口:

“在下要去更衣,就暂且失陪了。”

依旧没有人说话。众人愣愣坐在原地,以某种惊愕中透着敬畏的眼光目送着世子离开了宴席。

·

穆祺在伯爵府特设的静室内休息了片刻,取过湿巾与胰子反复擦手,等到再也闻不到那一股若有若无的尿骚气味,才长长松了口气。他挥退了下人,正打算在静室中坐一会醒醒酒,却忽然听到久违的叮咚一声:

【监测到重大历史变更】

【正结合后世资料判断变更类型……该变更应划入文学领域。】

【检索到相应资料:《第六天魔王的诞生·〈凡人修仙传〉的演替与再兴》】

穆祺:?!

重大历史变更是极为罕见的成就,几乎可以算作穿越者最为光辉的勋章。历史的惯性强大之至,要变更历史的难度也自然匪夷所思。穆祺在这个架空王朝跌跌撞撞混了这两三年整,到现在也没有混出个一般级别的历史变更,更遑论什么重大变更。而以他的见解来看,恐怕也只有赵菲和刘礼北伐成功,才能是手拿把攥,稳稳妥妥的“重大”。

怎么如今天降馅饼,居然当头就敲在自己脑门上了呢?

怎么一本垃圾爽文,居然还能在后世混上个研究资料的地位呢?

这天杀的世界是不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呀?

穆祺满脑子懵逼,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喝酒喝出了问题。但所幸系统非常贴心,及时为他念诵出了检索的资料:

【……大安中晚期被视为市民文化战胜士大夫文化的关键转折点,随着印刷术及造纸术的巨大进步,原本昂贵的书籍以千百倍的速度扩张,文学作品随技术而走入寻常百姓之家,也不可避免的被中下层的品味所浸染,高雅脱俗的阳春白雪渐次衰落,通俗浅显的小说戏曲随之兴起。

而在这一宏伟的历史浪潮中,可以被视为标杆性作品,乃至彻底扭转了市井文化审美趣味的,正是自诞生至今数百年仍旧饱受争议的第六天魔王,《凡人修仙传》】

穆祺:……啊?

到了现在,他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并留意到资料中匪夷所思的措辞——什么“第六天魔王”?只不过是一本平平无奇纯粹追求刺激的厕纸小说,用得着上这样大boss级别的称号么?!

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的研究资料,怎么一天天的净搞这种中二度爆表的狠活呢?

但系统可不会管他心中难以言喻的无语,依旧平平叙述:

【所谓“第六天魔王”,对《凡人修仙传》历史地位的笼统概括。大安一朝的文学研究中所谓“五大奇书”,罗列了通俗文化领域影响极大的五本著作,即《水浒》、《三国》、《西游》、《金瓶梅》、《牡丹亭》,将之视为几个世纪以来文学上绝对的巅峰,代表了整个时代风貌的伟大作品,又称“五绝”。

但无论后世的批评家们怎么调整这“奇书”的标准,都无法忽视后来者居上的《凡人修仙传》;此书或许不能在内涵上与诸多名著相比,可影响力与传播度都犹有甚之,乃至远播海外,扬名异域。不管以什么手段剔除这样风行天下的作品,都会严重损害榜单的公信力;可若要扩充榜单排列为六大奇书,又是稍有审美的批评家们决计无法容忍的莫大耻辱,对文学传统的绝对背叛,于是思前想后,便为其专门创造了一个称呼:第六天魔王。

第六天魔王者,大自在天之主,以欲望与快乐败坏修行、阻碍正法的强大天神,佛家呼为“波旬”。以此命名《凡人修仙传》,无疑彰显了历代批评家幽深难言的心绪。一方面,他们鄙夷这本小说粗糙浅薄的文笔,毫无内涵的主旨,低劣可笑的措辞,将之斥为绝对的邪魔外道,不能容于正法的扭曲造物;但另一方面,他们又不能不承认此书匪夷所思的吸引力与影响力,如同天魔一样引诱无数读者,提供了不可胜数的欲·望与快乐

除此以往,这个称呼还埋伏了某些幽深的暗喻。尽管文学界一向对第六天魔王嗤之以鼻并激烈批判,但长久的反对恰恰说明了此书非同寻常的历史地位。实际上,以现下的眼光看,虽尔不少小说家在笔下表示过对《凡人修仙》的批判,但在自己作品的起承转合中,却总是有意无意的效法天魔的手段,设置悬念打造爽点隐藏伏笔,样样都是《凡人修仙》开创的技法。甚而言之,大安后期资本工商业兴起后的所谓“市民文学”,则干脆被称为“第六天魔之子”。

所以,对《凡人修仙》的批判,与其说是传统文学对新生事物本能的厌恶,倒不如说是这本奇特的小说戳中了文学界永远难以解决的死穴:技巧与内容,哪一个才是小说的核心?

一本只有技巧而完全没有内核的小说,有其存在的意义么?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看到合理而准确的答案。在这个问题上,文学界往往践行着两套标准,并行不悖。

当然,这并不能用简单的“口嫌体正直”或“真香”来形容,举例来讲,百年前周、王等大家于京师教授比较文学之时,也曾在课堂上严厉批评《凡人修仙》的媚俗与低级,但听课的学生很快发现,诸位教授在下课后居然会偷偷溜到附近书店,替妻子及儿子抢购带图画的《凡人修仙》;而在事情暴露面对学生质问之时,大教授们竟理直气壮,说出了堪称名言的回复:

“我非佛陀,能如第六天魔王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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