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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爷要说什么?”

先是左手敲击,再是右手敲击,最后牙齿格格作响。在场的大半是饱学鸿儒,仅仅稍微默数,就已经还原出了皇帝的话:

“里”、“十”、“真”

李时珍?

穆祺心中微微一愣,却见李再芳慌忙下拜:

“奴婢这就派人八百里加急,即刻把李时珍请回来!”

还是环境最能教育人,到了这个时候,飞玄真君既不再折腾什么“好雨知时节”的字谜,也管不得什么先请罪后宽恕的皇权颜面了,估计现在就是叫人硬抬,也得叫人把李时珍给抬进京城来!

眼见生命安全有了保障,真君终于喘出一口浊气,有心思关注其他的要紧事了。

他再次敲打床铺:

“引”、“判”、“逆”。

李再芳立即看向陆文孚。皇帝最信任的奶兄弟则向前一步,躬身回话:

“圣上说得不错,以现下的证据看,当是尹王谋逆,干犯天条。臣已经叫人将尹王及同党扣在了诏狱,正要再行搜捕。只是还要请陛下的旨意,是否尽快封锁城门,隔绝消息?”

无逸殿中也有逃出来的宫人,亲口指认是参云子带来的什么“力士”在四处泼洒油膏纵火焚宫。虽然目的尚且不明,但引荐参云子的尹王绝对逃不脱嫌疑,陆文孚眼疾手快,直接便捣了叛贼的老巢。

飞玄真君迅速“啊”了一声,表示大力的赞同。也就是现在老道士实在是憋不出两句话来,否则非得从床上蹦起三尺来高,叫人把尹王住处的耗子都一一登记入册严加拷问不可!

简短说完了处置逆党的方略,陆文孚又汇报了无逸殿起火之后京中的种种变动,并就重大的事项逐一请示皇帝。

本朝的规制极为森严,兵权的调动是叠床架屋繁琐不堪,没有皇权的准许天王老子也调不动一兵一卒。所以今天任凭禁苑烧得风生水起热闹不堪,大半个京城的兵力都只能驻扎不动隔空观望,最多派一点编外人员勉强维持秩序而已。如今要调动人手实行宵禁,就非得飞玄真君一个命令一个命令的亲自确认不可。这样来回走了几遍流程,真君累得手指都要抽筋了,却依然秃噜着嘴啊啊的反复认可,绝不肯松口给臣下以便宜行事无需请示的权力。

满朝的重臣默不作声的在旁边等待,虽然心中颇有嘀咕,却暗自确认了同一个事实——当今圣上的神志依旧是清醒的;他仍然是那个顽固、刻薄的、视权力如性命的老壁灯,绝不会因为一场火灾而改变。

……怎么说呢,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之后,依然还能接触到这熟悉的阴阳怪气与恶毒刻薄,居然莫名的叫人安心呢。

等到陆文孚汇报完最后的事项老实退下,挤挤挨挨的殿阁中出现了一丝诡异的沉默。如果说先前急于处理各项扑面而来的要事大事,众人惊慌失措,一时还来不及考虑后续。那么现在局势已经稍稍平稳,所有人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松,某些自然而然的想法也就渐渐浮上了水面:

以大安的体制,皇权一日都不能空缺的。如今皇帝摆明了已经无法履行职责,朝局又为之奈何?

这样的问题不能不解决,但显然又是无可匹敌的超级地雷,谁碰谁就粉身碎骨。在一片尴尬与古怪的寂静中,还是扶病而来的夏阁老挺身而出,慨然承担了下来。

“陛下有恙,皇子们必然挂念。臣等已经命人去城外请裕王与景王了。”夏阁老喘气道:“不过,既然圣躬违和,总要有人替陛下看着朝政,看着列祖列宗的江山。高皇帝有言在先,国家总是仰赖嫡长;臣伏祈陛下降旨,命裕王监国理政。”

监国两个字一出来,飞玄真君的脸立刻就变木了。君子不可一日无权,但凡他还能开口说一句话,此时哪怕是病得七歪八倒立刻要蹬腿,都一定得强撑着一口气爬起来阴阳夏衍的祖宗十八代;非得叫满朝重臣体会体会他朱家的语言艺术不可。只可惜现在嘴是实在张不开了,再多的妙语连珠也只能憋在肚子里,只能狠狠瞪夏阁老一眼而已。

夏阁老垂眉顺目,神色略无动摇,人家本来就是快退休的人了,当然不怕一个病皇帝的癫狂;再说了,他说这句话也不是私心,纯粹是看在这几十年的俸禄上为你们老朱家再拼一次老命而已——皇权空缺朝纲紊乱,真当不会有人趁虚而入么?别忘了,景泰皇帝可就是在病重时被叫门天子夺的权!

皇帝陛下,你也不想被人吃绝户吧?

事到如今也没啥可选的了,好歹裕王软弱温厚,想来还不至于一上来就抢班夺权;在如此大事面前,飞玄真君终究理智尚存,还不敢效法他的金孙摆宗,虽然已经愤懑得两眼翻白,仍然短促的‘啊’了一声,同意了这迫不得已的举措。

不过,在这迫不得已的让步之后,凌厉的反击迅猛而来;皇帝长长吸气,随后奋力敲打手指,噼里啪啦好似雨点爆响,以发电报的速度开始疯狂输出——

首先就是制度上的巨大变动,飞玄真君惊怒之余迅速设立防线,绝不允许儿子染指皇权最后的底线:

“军国大政仍须秉朕之训示而行;由内阁面呈。”

这是握紧重大事务决定权;随后开始调动人事:

“夏衍病,闫分宜权领其职。”

裕王亲近清流而疏远闫党,只有扶持闫分宜坐稳首辅,才能勉强制衡他的宝贝儿子。

当然,夏阁老的重病的确是事实,但因病致仕也该是三辞三请,给足慰留的颜面;如今直接点破,毫不留情;未尝没有私加报复的意思。但夏阁老早有准备,现在基本也是无所谓了,只是闭目休息而已。唯有闫分宜猝不及防,听到李再芳宣读旨意后险些激动得浑身颤抖——原本以为天书事件之后自己再无问鼎阁魁的可能,想不到兜兜转转天随人愿,这首辅的宝座居然凭空掉了下来!

奶奶的,这下不得不狠狠致敬传奇方士参云子了!

太伟大了火德星君!不枉自己辛苦舔这么一场,这泼天的富贵终于是轮到他闫分宜头上!

闫分宜二话不说,立刻下拜谢恩大表忠心,三秒速通扬尘舞蹈痛哭流涕的流程,然后又麻溜站起迅速闭嘴,一整套小连招丝滑如流水,丝毫没有耽搁眼下的大事——趁着手指头没有抽筋,皇帝还要敲两道旨意出来呢。

显而易见,现在能被飞玄真君搜肠刮肚挤出来的人事任命,样样都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心腹,也是皇权最后的一层保障,多年积攒的真正底牌。在任命闫阁老为首辅牵扯政务之后,皇帝又命陆文孚总掌宿卫,全权查办尹王的逆案,暂时将京中防卫全部抓在手里;随后又扩张了东厂的权限,让自小的亲随黄尚纲全力调动人手监视上下,防备一切异动。随后——随后他目光灼灼,在众人之中来回绕了一圈,再次敲打手指。

李再芳已经熟能生巧,翻阅几页之后,大声翻译了出来:

“‘木’、‘其’、‘掌’、‘机’、‘书’——”

他顺着读了一遍,霍然睁大了眼睛:

“穆祺掌机枢?!”

——说实话,即使今天大事频仍饱受刺激,这一句话也绝对算是众多刺激中相当有影响力的那个,原本已经接近麻木的文武大臣们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是瞬间就转过头来,三百六十度的盯着同样是一脸懵逼的穆国公世子:

——啊,让这种人来掌握机要?

……怎么说呢,要不是在一连串旨意中品出了那种熟悉之至的阴损尖刻不做人,大家还真要以为皇帝是被土墙砸得脑子不正常了。就算抛开穆国公世子种种的疯癫迷幻匪夷所思不谈(不过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品质的确也很难抛开),此人如今也不过刚刚十八!——让十七八岁的勋贵子弟掌握朝廷的机要政务,到底是他们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好吧他们也知道,在接连遭遇重创之后皇帝的心灵已经脆弱之至,急需要从人事任命中汲取安全感。而穆国公世子则无疑是这种安全感的最佳来源之一——自古功莫大于救驾,且不论往日的种种情分与忠心,单单为了兑现自己这一份泼天的救驾之功,世子也非得保全飞玄真君的权力不可。

至少在此时此刻,穆国公世子的利益与皇帝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扩张世子的力量就等于扩张皇帝的力量,所以皇帝绝对会撕下脸皮不顾一切的赏赐世子提拔世子,在内阁尽力构筑可靠的防线——

但不管怎么说,“掌机枢”还是太过分了吧?!

朝廷的用语非常的讲究。一般来说,如果“权知机务”,就有了参与机要会议的资格,但基本只能旁听,无故不得发言;设若进一级为“预机务”,就有了会议发言乃至起草票拟的权力;而再进一步的“掌机要”、“掌机枢”么,则可以设置会议的议程,随时更改票拟、单独面圣奏陈——简而言之,权限基本等同于内阁首辅、司礼监掌印,是整个官僚体系顶点中的顶点,无数文官爬了一辈子都摸不到的香饽饽。

而如今这可望而不可及的香饽饽从天而降,居然叫一个神经兮兮的癫公给捡去了!

那一刻的震撼真是无以言表,以至于久经考验的重臣们都难得的出现了罕见的失态,盯着穆祺两眼发直。而众多失态的老登中,则要属刚刚才狂喜谢恩的闫阁老的表情最为古怪、扭曲、乃至难以自抑——大概是这短时间的对比实在太过剧烈,方才的喜悦顷刻之间转化为惊骇与狂怒;而这天上地下的猛烈刺激汹涌澎湃,直接就把闫阁老干得道心破碎了!

老子跪舔皇帝之前要忍气吞声和别人分享权力,如今好容易跪舔出头了还要忍气吞声和别人分享权力,那老子他妈不是白舔了吗?!

不不不,仔细想来也不是白舔;先前分享权力的好歹是许少湖这种老谋深算辛苦爬上来的人精,如今分享权力的却只是一个莫名其妙文化水平接近于零的癫公——这么一想,妈的不是越混还越回去了吗?!

——天爷呀!这种档次的货色,这种脑子的癫公,居然也能和老子相提并论了!

天理在哪里?底线在哪里?公道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