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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相较区区的几句狠话,最让历史学家们吃惊的还是世子在整场谈判中所占据的地位——在早期的研究中,大多数学者都仅仅将穆祺视为主持上虞条约的花瓶,除了所谓的“两顶皇冠”的论调之外,并不以为彼时尚且相当之年轻的世子在谈判中能起到什么主导的作用,整场会面应该是大部分由海刚峰及儒望控场,其余不过备名而已;可从日记中看,事实却并非如此;或者说根本就是大相径庭,完全颠覆了数百年来的印象。

在儒望的记载中,他与海刚峰出面同葡萄牙人谈判的时候不是没有遇到过麻烦;其中关于赔款相关的争论,尤其是谈判的重点。葡萄牙人当然不愿意平白无故的支付高额的赔偿,所以在会谈中胡搅蛮缠,竭尽全力的试图削减金额,一度将谈判拖延到近乎于破裂的地步。而儒望将消息上报到穆国公世子时,世子却没有对谈判作出任何具体的指示(从这个角度讲,穆氏“花瓶”的定位也算其来有自);他只是反问儒望,知不知道古希腊女祭司匹提亚的故事。

“女祭司匹提亚得到了神的启示,写下了十卷预言。她找到了希腊最强大的王国,要将这十卷预言卖给他们,开价是十个城邦。”世子道:“国王觉得这实在是太贵了,于是婉言回绝,希望能讲一讲价钱。匹提亚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第一卷预言立刻扔到了火里,然后告诉国王,剩下的九卷预言开价二十个城邦。”

“因此,我们的态度也是一样的。你可以告诉葡萄牙人,乃至南洋所有的外国人,中国开出的第一个条件,永远都是最好、最妥帖、最照顾朋友利益的。”儒望清楚地听清楚了世子的话:“如果他们拒绝了这最好的条件,那我们也就只有表示遗憾了。现在,请你转告对方,我方索要的赔款增加十万两。”

——到了最后,赔款总额就变成了四百一十万两。

即使在如今看来,这种反差也是相当令人震骇。更不用在研究风气还相对保守的早期。如果查阅在刚刚发现《儒望日记》时发表的论文,那从严谨冷静的学术用语之下,可以很发现历史学家们难以掩饰的震惊——

原来你小子这么极端呐?!

——原来这小子这么极端呐?!

飞玄真君的眼睫颤了一颤,同样生出了震惊。

当然,相比起后世历史学家那种被长久欺瞒后骤然揭露真相的震惊,飞玄真君的惊异只是一闪而过,并没有生起太大的波澜——大概是在日常中被世子创得太久已经麻木,就算在疯癫错乱之外再添一个极端的人设,其实也不能改变什么印象;反正创的也是葡萄牙人,与真君何干?

至于所谓的什么“双面人生”,什么蓄意掩饰的奏折……皇帝稍稍吐出一口浊气,也没有生出什么追究的心思。虽然这些手段看起来是虚伪了一点,但皇帝手握大权数十年,已经是太明白朝廷的潜规则了,亦不能不表示理解。

大安文官继承了自汉武太史公以来记载历史的传统,所谓胜则轻描淡写;败则大书特书,区别对待明显之至,而且理由也是极为充分——天·朝上国煌煌正统,天兵一至皆为齑粉,胜利本来就是理所应当不足为奇,所以根本就没有必要详细记录,更不用说耀武扬威,耍狠斗勇;但凡稍有自矜,都是粗鄙浅薄,大失体面。相反,如果对外征战略有失利,那就一定是痛彻心扉,不能自抑,必须长篇大论反复回忆,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后亦不能忘此斑斑血泪。一连串操作搞下来把泱泱大国搞得像一朵柔弱无助楚楚可怜只能任人欺凌的小白花。至于任人欺凌的小白花是怎么蔓延滋生五千余年的嘛——这种事情要是问得太仔细,就是你的不礼貌了。

所以,世子在奏报中谦虚自抑,蓄意掩饰,其实是很符合常理的。他的一切极端言行当然不能见诸公文,而必须以端庄温和以德服人的面目示人,风评奇怪一点也在情理之中。就仿佛皇帝的老祖宗太宗皇帝,抄起刀子砍来砍去杀了大半辈子,不也得给自己整个“文”做谥号嘛——至于太宗皇帝哪里“文”了,那就又是另一个不礼貌的问题了。

作为太宗皇帝的子孙,飞玄真君是能够理解这种小小欺瞒的——或者说,就算他不理解,看到这赔款的数额也就心平气和了。当然,毕竟已经在天书播报中久经考验,飞玄真君还不至于为了几百万两白银而过于失态。他只是慢慢的,慢慢的,吐出一口热气来。

“朕记得宫中的内库还存有不少粮食?”沉默片刻之后,皇帝忽的开口了。

黄尚纲屏息凝神等候在外,闻言立刻趴了下去:“还有那么几万石陈米……”

“既然是陈米,那就都分了吧,散出去熬几碗热粥,京郊的穷人也好过个年。”皇帝并不睁眼:“陈米清空后再把腾出来的仓库修一修,朕有用处。”

平白无故为啥要腾空仓库呢?黄尚纲百思不解,但还是垂首答应了下来。

皇帝吸了口气,忽的又想起一事:

“是了,你再让东厂去查查,到底是谁在私下串联,处处咬着内阁不放?打个招呼下去,就说这些当官的不知道轻重,想办法处置处置。不要让他们一天天地这么跳来跳去,免得误了大事。”

“……奴婢谨遵上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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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日艰苦之至的谈判后,中葡双方终于有了巨大的进展。

应该说,较之起初的预期,最终谈判的进度比穆祺的设想要顺利很多。这当然不是葡萄牙人有意退让,而是无奈之下的屈服——在后续的审问中,上虞的官吏从俘虏口中获取情报,知道此次被击毁的居然是葡萄牙驻扎在南洋的一支主力舰队,原本是为商船护航临时经过,结果半途收到了洪天王的书籍后一时上头,临时改道要来“惩戒”不知好歹的中国人;结果准备不足麻痹大意,才一头撞上了筹谋齐备的火箭战术,误打误撞的搞出了惊人的战损比。而主力舰队近乎全君覆灭之后,葡萄牙在南洋的海军力量大为衰减,说话当然不够硬气。

此外,战后国际形势的演化也对葡萄牙不利。穆国公世子大力扩散火箭的威胁是真正打中了欧洲人的七寸,一旦高危武器抹平了暴力差距,则西方的殖民统治必将经受剧烈的动荡。如果要消除这种威胁,那么无非只有两个选项:要么便是集体对中国开战夺取火箭技术;要么便是强迫葡萄牙人低头,维持住局面避免掀桌。在上虞海战之后,前者已经绝不可行;柿子挑软的捏,压力也就只能给到葡萄牙。

——事实上,在谈判过程当中,作为英国银行高级专员的儒望就曾明白无误的告知维第格拉伯爵:如果这份协议无法达成,真让中国敞开火箭贸易,那么英吉利与葡萄牙之间的友谊恐怕也要岌岌可危了。

大航海时代弱肉强食,即使是曾经的列强霸主,一朝虚弱也躲不开这一刀呢。

内外交困至此,葡萄牙人不能不低头服输。谈判的第七日,双方终于达成《上虞条约》的大纲,初步定为六款:

第一:大安及葡萄牙王国停战并缔结和平及友好的关系,两国互相保护对方国民的人身及财产安全;葡萄牙王国同意释放一切被虏掠之大安工匠并赔偿损失,严惩涉事的罪犯。

第二,葡萄牙开放其于南洋占据之港口,供大安船只停靠补给,不得设法阻拦。

第三:葡萄牙政府向大安赔偿军费四百十万两白银。其中三百万一十两为现银,于三个月之内交割;其余一百万两折算为对应市价的物资,于上虞交割。

第四:双方将基于“和平共处,共同开发”的原则建设南洋,并呼吁其余国家尊重这一原则。

第五:葡萄牙承认并尊重大安之于南洋各国之宗主权;尊重朝贡体系的现状。

第六:双方同意保持对话的渠道,向全方位自由贸易的目标迈进。

这六款条约简洁明了,妥当得体,即使穆国公世子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把副本送赵菲刘礼过目之后,穆祺在最终的文本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以密折将条约迅速呈递入京,供老登批准后换文。

一切流程走完,大事已经底定。但在最后商议之时,穆祺却特意留下了海刚峰,托他严守口风,不要将谈判的细节泄漏出去,就连上陈朝廷的奏报,最好也要做一点修饰。

葡萄牙方面将谈判视为奇耻大辱,当然不会外泄;但要中方代表三缄其口,却无疑有些抹杀功劳的嫌疑。海刚峰本人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有些诧异:

“条约总是要公开的,世子何必关心这一点秘密呢?”

世子吐出一口气:

“……条约是一回事,细节又是另一回事。细节泄漏太多,难免会激起议论——现在朝中的保守派本来就不少,还是韬光养晦一点的好。”

他仿佛思索了片刻:

“……再说,要是让泰西其他国家从细节中窥探出什么,也不是什么好事。儒望代表的英吉利目前还不算强势,但西班牙与荷兰却实在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