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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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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诏需要仔细斟酌,所以一干人等退入寝殿外的小小耳房,将主殿让给天家兄妹。现在,先帝的子女要擦干悲痛欲绝的眼泪,开始商议如何保住这天下独一份的家业了——这是朱家自己的家事,外人当然不方便旁听。

寝殿的耳房是飞玄真君修道的密室,精致华美之至;因为事出突然,各种装饰来不及撤去,还能看到屏风后供奉着的三座煊赫神牌,依旧是金雕玉饰,龙飞凤舞,恭敬陈列着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清妙帝君三个神号,极有居高临下的气势;只不过想一想如今还躺在隔壁的大行皇帝,诸位重臣也只有默然垂头不语;如若环视四面的香炉叶冠,再稍稍回忆当初侍奉先帝恭撰青词、服用丹药的光辉岁月,那尴尬诡异之情,大概就要油然而生了。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呜呼!

许阁老在神位下立了一阵,似乎是在追忆往昔与闫阁□□同逢迎先帝的峥嵘岁月;如此酝酿了片刻情绪,方才慢慢开口:

“大行皇帝御极五十年,圣文神功,嘉谟嘉谳;盛德巍巍,民不能名。我等秉承嗣皇帝的意思恭撰遗诏,还是要说公道话才好。”

听到这一句话,大家神色各异,表情都颇为古怪。李句容李阁老城府深厚,倒还能够调和;如高肃卿张太岳等阅历稍浅的,那真是忍耐不住,直接望向了刚刚接任首辅的许少湖,几乎要闪出惊骇诧异的神色。

——不是吧,您老这要清算先帝了?

大家都是文字里滚出来的,千年的狐狸谁也别和谁谈聊斋,当然立刻就能听懂许少湖文字里的阴阳怪气。圣文神功之类的废话不必细数,什么由叫“民不能名”?——“民无能明”者,本是孔子称赞尧帝的话,说尧以无为而治天下,处处都符合大道;百姓虽然蒙获庇佑,却不能说出天子具体的功业;所谓荡荡巍巍,则天法道。但以此而称颂大行皇帝,那又是在暗示什么?

大行皇帝的功德实在太伟大了,大到天下人都不知道先帝有何德行?

无论怎么说,这个评价,这个评价,也实在太——太合适了!

败则含恨于心,胜则反攻倒算;在被飞玄真君摧折侮辱十余年后,在被迫写青词服丹药虚与委蛇十余年后,在临渊履薄战战兢兢十余年后,圆滑老辣、笑面迎人,看似已经被打磨得绝无一丝棱角的许少湖终于发起了绝地反击,为真君送上了终结的大招。

——看好了先帝,这就是许阁老最后的波纹!

磨牙吮血、含羞忍辱,在皇帝的威严下苦苦忍耐到今日,真不知许阁老深自压抑,费了几多养气的功夫!但无论如何,许阁老的试探达到了预料中的效果,在听到这样明白无疑的阴阳怪气后,在场众人沉默片刻,居然没有人开口反驳。

……是啊,谁会反驳呢?如果板着指头数一数,耳房内遗诏起草的这五人小组,除了张太岳年纪尚小还未领受先帝的恩德,其余谁又没有在先帝手下领教过滋味?许阁老李阁老被逼着跳大神写青词日日夜夜猜测皇帝的谜语,身体精神受创还在其次,“青词阁老”的臭名是闻名遐迩,永远不可抹除了;高学士随侍裕王于潜邸,在“二龙不相见”的数年里,受过宫中太监多少的搓磨侮辱?就连穆国公世子,恐怕也不敢遗忘重金属的滋味!

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天下的事情,总翻不过这个道理。

所以,这样一群堪称复仇者联盟的组合,你指望人家能憋出什么好屁呢?

什么“说公道话”?真要说公道话,真要客观、公正、辩证的评价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那纵观真君的一生,总体来说,还是过大于过、瑕不掩瑕,毁毁参半、贬贬不一的。我们不能因为个人情绪而过度强调真君的一些小错误,还要注意到他更大更恶劣的错误;不能因为历史的局限而求全责备,更要看到真君性格与个性上不可容忍的瑕疵——此错误百出的岁月,历史当自有公论。

——当然,考虑到儒家的孝道忠道,考虑到千秋万世的名声,这样的大实话是肯定不能往外搂(不过,嗣皇帝估计也没啥好话)。所以大家惊愕之后迅速恢复了从容,算是默认了许少湖的意见:

遗诏的主体肯定要大夸特夸,不吝溢美之词,什么圣文神功、光大前谟、敬天法祖,不要钱的典故想放多少放多少;但在具体细节上,则可以尽情发挥,着意阴阳,大家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

不错,死者为大;本来不好擅议先王。但几位阁老也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要是不畅快出这口恶气,真是一辈子的念头都不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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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方针确定之后,接下来就是依次发言。

许阁老建议,在遗诏中加入“力戒糜费”、“以俭为德”的纲领,将宫中一切奢靡过度的差事进阶罢除,节省开支——至于“圣文神功”的先帝怎么会有这么多奢靡过度的开支,请自己去想。

李阁老建议,在遗诏中写入“敬天修德”、“罢废斋醮”,驱逐一切方士妖人的内容,以此向天下暗示,大行皇帝猝然崩逝,是自己吃丹药吃坏了事,与其余人等无干——至于先帝具体是因为什么出事的,建议别问得那么仔细。

高学士又建议,要在遗诏中表现出嫉恶如仇、严行纲纪、“一个也不原谅”的态度。大行皇帝走得有些突然,该杀的人还没有杀完;现在监狱人满为患,还关押着不少私通倭寇及西洋人的走私重犯。按常理新帝登基后要大赦天下,但外务处就是踩着倭寇和西洋人的头颅上位,自然绝不容这样的余孽苟延残喘——新帝即位不宜见血,那就干脆在遗诏中多一句话,将当杀未杀的货色全部带到地下,侍奉大行皇帝他老人家。

许、李、高几人你一言我一语,集思广益,彼此启发,资历最浅的张太岳则斜坐桌边,根据大佬们的指示推敲文字,仔细斟酌遗诏的用词。半个时辰后,张太岳草拟已成,将稿子捧给了许阁老过目。

许、李、高诸位看了一回,彼此点头,都觉得甚为妥帖。居中的许阁老沉吟少许,却又忽然道:

“世子还有什么指教没有?”

方才三人谈论大纲,穆国公世子近乎全程静默,除了偶尔插嘴发表些无关紧要的意见,基本没有干涉遗诏的思路。这样的沉默或者可以解释为谨慎,又或许是学识太浅无力介入,但对方的地位毕竟摆在那里,许少湖不能不亲自问这一句。

“不敢谈指教二字。”世子道:“只是我想,大行皇帝为社稷操心了五十年,抚今追昔,念念所不能释然的,仍是天下苍生。”

此语一出,耳房中几人不觉一愣。说实话,将“大行皇帝”与“天下苍生”四个字搭配,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说不出的古怪奇特,叫人简直要怀疑是口误。但大家愣了几秒,瞬即又反应了过来:遗诏可以视为是下一任皇帝执政的纲领;大行皇帝在不在乎天下苍生不要紧,但只要写进遗诏里,嗣皇帝就总得替苍生想想了。

先帝的刻薄专断是大家都知道的,先前外务处厉行变法,看似风光无限;但除了一二项能给皇室带来直接利润的举措能畅行无阻之外,其余的措施都极难推行。先前水泥作坊兴办成功后,外务处曾经再三奏请,希望能用水泥修葺北方几处交通要塞的通道,方便往来的运输;但拖来拖去,最终也只有天津港的道路修整完毕,其余仍是遥遥无期——毕竟,天津港要替皇帝运输奢侈补品,那是决计耽搁不得的。

除此以外,在罢黜诛杀了大批犯罪的宗室后,内阁也曾希望没收他们的土地,划分给当地的佃农耕作,以此平息内陆的土地矛盾;但皇帝不言不语,基本也是淹下来后打算冷处理——要是隔几年大家都忘了此事,估计真君还打算着吞掉亲戚的财产,直接来个全家铲。

这样半途而废,被真君阻挠后不了了之的事情,实在是林林总总,不胜枚举。如今在遗诏中添上这么一句,那后续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这也算贯彻内阁素来的志向,更有为新皇帝博取仁名的用意,当然没有人能拒绝。几位重臣彼此对视,还是点了点头。

眼见着张太岳俯身修改遗诏,许阁老欲言又止,终于出声感叹:

“……先前世子一言不发,是个忠厚的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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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在大家吐露恶气、争先清算皇帝时,能够表现出如此可贵的沉默,这又怎么不算一种宽宏与忠厚呢?一念及此,大臣们总难免有点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