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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去捞瓶盖,摩托车的声音逼近,带着地面的尘土也震动,她趴在地上偏头,被灯光照得眯起了眼。

尤志坚和刘秀芬夫妇起初没在意,骑出去两米远,两人才觉得不太对劲。

“突突”声停下来,刘秀芬费劲把头盔拔下来,长久坐在后座,让她浑身都变得僵硬。她扭身试探着喊了一声名字。

尤思嘉从地上爬了起来,先把瓶盖吹干净,随后又拍拍身上的土,看见摩托车上的两个人都在看她,这才愣愣地应了一声。

刘秀芬没想到这个“假小子”真是自己家的闺女——

尤思嘉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被父母拎回堂屋的白炽灯下,她棉袄臃肿,双手通红,裤子上沾着尘土和枯草,活脱脱一个野孩子,浑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乌溜溜地发亮。

尤思洁只依偎在刘秀芬旁边。刘秀芬瞧了瞧两个女儿,先是一阵心酸,后又生出对婆婆的埋怨,往日里的怨怼是憋在心里,此刻想到自己或许有了新的底气。

但这怨气还没发出来,旁边的尤志坚却不乐意了,看这架势,两人刚到家就要拌嘴。

婆婆此刻出面,对她却是一反常态地亲热:“三个月了?”

“没到。”

“能查吗?”

“现在都不给查了,违法。”

尤思嘉听着大人们说话,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趁没人注意又跑出去了。

因为父母回来,除夕晚上竟然炒了六个菜。

煸豆角、拌皮蛋,酱油浇了黄瓜条,切了半碟猪耳朵,黄桃罐头也算一道菜,重头戏则是土豆片炒鸡。

鸡是奶奶家打鸣的公鸡。尤志坚好几年没回家,杀鸡手段生疏了许多,拿刀剁鸡脖子的时候劲没使出来,竟被它一下子给挣脱。

鸡逃窜出去后,拖着血流如注的脖子在菜园里哀嚎不止,整个村东头都听得一清二楚。

尤思嘉则蹲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尤志坚追鸡、放血、浇热水、拔毛,又眼巴巴守在锅炉旁等着年夜饭出锅。

尤志坚拿了两个小铁盆,把一锅热腾腾的炒鸡一分为二,其中一盆递给尤思嘉,支使她:“去给你奶奶家送过去,别弄翻了。”

尤思嘉乐滋滋接过这美差,转身出门,没走两步就捏了一块鸡肉放嘴里,烫得她龇牙咧嘴,囫囵吞了下去后倒是没尝出啥滋味。

奶奶家瓦片房夹杂在他家和叔叔家的平房中间,大门朝向不一样,送菜要从这条小街后面绕过去。

小街两边的门上都挂上了红灯笼,照得泥土小道上也红通通,她又捏了个土豆片含在嘴里,踩着灯笼照出的影,脚步都欢快了几分。

村里人迷信,往日过得再不好,过年这几天装也要装出阖家欢乐,因此旁边红瓦砖缝中透出来的破碎声响和吵闹,就显得与除夕的气氛极其割裂。

尤思嘉嘴里的土豆还没咽下去,下一秒前方黑乎乎的门框里突然飞出来一个什么物什,险险擦到她的脸,当她条件反射往后躲的时候,手里的炒鸡差点翻过去。

尤思嘉两只手下意识抱住热滚滚的铁盆。

东西是从斜对门飞出来的,这家和她奶奶家一样是瓦房,同前后灯笼明亮的平房门头相比,衬出此处简陋,也有些寡清的过分。

尤思嘉盯着地上的东西看,才发现是一只破旧的胶鞋。

门里有嘟囔的声音,是酒醉人特有的含糊,夹杂她听不懂的脏话。

“没砸到你吧?”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声音,好像是在问她话。

尤思嘉扭头,发现说话的人隐在黑暗中,竹条一样清瘦的身形,贴在木头门框旁边,头快要顶到低矮的门楣。

她反应了一会,呆呆地“啊”了一声。

即便是光线暗淡,尤思嘉也能看清楚,他鼻子下面有一道湿漉漉的痕迹,在一张窄脸上异常突兀。

“你鼻子,”她愣愣盯着杨暄瞧,“流血了。”

远处柴火堆传来窸窣的动静,看家的狗低声呜咽了两声。

“没事,”他抬起手背碰了碰,或许是感到了疼,身形顿了一下,随后又重复一遍问她,“刚刚砸到你了吗?”

“没有。”手心里后知后觉感到了灼热的刺痛,尤思嘉开始改用指尖捏着铁盆边缘。

“那就行。”杨暄几步跨过去,把地上的鞋捡起来,退回了木板门里面。

尤思嘉好奇心旺盛,朝门板内探了个头。

里面是一道狭窄的小院,门口正对着用玉米秸秆搭建的简陋伙房,一个醉醺醺的老酒鬼四仰八叉躺在院子里。

这酒鬼风评极差。按照大人的说法,清醒的时候是个正常人,能去村头修个车;一旦喝酒就是远近十里有名的“醉犯头”。在家里喝得烂醉倒还好,摔盆砸碗和别人家无关,但凡出街,左邻右舍一见他红着眼,顿时退避三舍,因为躺到谁家门口谁家倒霉。村里谁和谁没有摩擦?谁家没几件腌臢事?被他一躺下就全抖搂出来,因此多打了不少热闹仗。

村里辈分又乱又杂,即便出了五服,尤思嘉也得喊他一声四爷爷。

四爷爷此刻躺在地上,脚上的鞋只剩下了一只,黑黢黢的脚底板正对着门外的尤思嘉。

旁边的四奶奶正扶着拐棍坐在旁边的门槛上,抬起手掌先抹了一把脸,从怀里摸出手帕擤了擤鼻涕,随后哆哆嗦嗦要挣扎着站起来。

杨暄走过去,把鞋往墙根一扔,随后拽起地上人的脚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屋里拖。

他个头在同年龄里算高,但仍旧是个上五年级的孩子,费劲拖了半天,才把人的半截身子给拽屋里,只不过门槛硌住腰,衣服翻转上去,费劲一拉又引出地上人的一阵火气,说出口的话不堪入耳:“天杀的野种……”

四奶奶原本还去撑着他的腰,闻言猛地一丢手:“喝二两狗尿不是揍人就是满嘴喷粪!说的不是你亲外孙子?”

门槛上的人吃痛,一个鲤鱼打挺要起来,边骂边要去脱另一只鞋:“你是要疼死我……”

杨暄眼疾手快,先一步把他的鞋给夺了下来,顺势往墙角一扔,让它和另外一只聚了个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