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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妃跪地行礼后,并未起身,扫了眼一旁仪贵妃和谢泽,见皇帝还是对他们一如既往的喜爱,底气反而没那么足了。

与方才声嘶力竭陈情的语气相比,她的语气缓下来不少,还带着些许疑惑,似是不知是不是该继续说,跟着对皇帝道:“陛下,臣妾自知,臣妾和尧棠罪孽深重,不值得陛下原谅,但父子一场,尧棠临终前,留下一封书信带给臣妾,叫臣妾转交陛下。”

皇帝闻言,手一顿,面上逗孩子的笑意消散,眼底漫上一丝浓郁的期待,抬头看向贤妃。

贤妃怕皇帝不愿看谢尧棠的书信,泪水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望着皇帝的眼睛,取出袖中书信,双手呈上,含泪颤声道:“陛下,尧棠已经走了,念在多年的父子之情,您看看他的书信,可好?”

皇帝目光落在贤妃手里的书信上,他抱住怀里谢泽,将他递给一旁仪贵妃,仪贵妃忙伸手,将谢泽抱过来,在他耳畔低声哄道:“金金乖,先让阿翁忙。”

谢泽看看仪贵妃,点点头,复又看向自己的阿翁,一双黑丢丢的大眼里满是好奇。

望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皇帝只觉此时自己的手臂格外重。他缓缓伸手,从贤妃手里接过了谢尧棠留下的书信。

皇帝看着书信,缓缓起身,朝一旁的海棠树下走去,面朝树干,背对着众人,将书信拆开……

是一封家书,用词全无讲究,他只用极为平常的语言,恍如面对面闲聊般,平静的同他的爹爹说话。

“爹,儿臣幼时,便知自己的父亲是皇帝,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彼时,仰望您,崇拜您,想做您最优秀的儿子,想得到您的赞扬与认可。可直到长大,儿臣才知,太子之位早已给了大哥,儿臣再努力,再优秀,也永远无法变得像您一样。不知从何时起,得到太子之位,就成了儿臣最深的执念,您从父亲,变成了衡量我能力的考官,手足兄弟成了最大的敌人,而我身在其中,竟不觉这一切有任何不妥,逐渐的,变得不择手段,变得步步为营……如今的结局,是儿臣作茧自缚,儿臣甘愿受罚。当初您果断处置儿臣时,儿臣心里怨过您,但如今到了会宁府,到了这一步,儿臣才看清这一生的全貌。本以为儿臣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最终输给了大哥,但时至今日,儿臣才知,最大的遗憾,是忘了自己除了是个皇子,还是个儿子、兄长、丈夫、父亲……没能成为您的骄傲,是儿臣不孝,但是儿臣还有机会,做一次好兄长。父皇见到这封信时,想来三弟正陷入性命攸关之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无论三弟正在遭遇什么,还请父皇再相信儿臣一次,三弟有情有义,半生清醒,从未被权势迷眼,他绝不会做出任何结党营私,伤害手足,伤害父亲的事来,若有,必是为人栽赃陷害,还请爹爹,务必明察!不孝子,谢尧棠敬上。”

皇帝捧着谢尧棠的书信,在海棠树下站了许久。宋寻月看到他微颤的肩头,心间不免酸涩。贤妃的眼泪,自提及谢尧棠的书信时,更是一直没停过,就连仪贵妃,都因这气氛感染,莫名代入自己儿子,搂着谢泽,眼眶跟着泛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仰头望天,深吸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他握着谢尧棠的书信,复又回到贵妃榻上坐下,看向宋寻月和贤妃,开口问道:“你们俩,给朕交代,老二被朕废为庶人之后,老三都做了些什么?”

老二不会平白无故给他留下这封信,他被废为庶人的时候,老三夫妻俩还在外游历,这期间,老三肯定是做了什么,才会唤起老三心间的兄弟之情,说出他有情有义的话来,才会为他留下这封书信,在他危难之际保全他。

宋寻月闻言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若不说,皇帝明显已经觉察到了端倪,若说……谢尧臣背地里做的那些事,若叫皇帝知道,焉知后果是好是坏?要么是满意谢尧臣帮助手足之举,要么就是觉得谢尧臣拿他的处置当耳旁风,私下接济被他废黜之人,招来责罚。

贤妃在皇帝身边陪得久,对皇帝远比宋寻月了解,她明白,皇帝已然发现端倪的情况下,即便他们不坦白,他自己也能查出来,何苦要在此时嘴硬,平白还要得罪皇帝一次?

念及此,贤妃行礼道:“回陛下的话,尧棠流放之路上,琰王不忍兄长妻女受辱,暗中相护,保他们一家平安抵达会宁府。尧棠过世前,琰王游历途径会宁府,得知兄长病重,前去探望,并为兄长一家留下十万两傍身银票。”

一旁的谢泽听着这些话,忽地反应过来这位娘娘是谁,她是伯父的母亲!谢泽一惊,正欲说什么,却忽地想起当初爹爹的嘱咐,见过伯父的事,绝对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谢泽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小嘴,生怕自己说漏了。

皇帝听罢,看向宋寻月,问道:“是吗?”

宋寻月还能怎么办?敛裙跪到了贤妃身边,行礼道:“回父皇的话,是。自嫁给王爷,儿臣便知王爷心善,他此举,并非有忤逆父皇之心,只是不忍兄长妻女受辱,不忍兄长一家生活无依。”

说罢,宋寻月想了想,终是行大礼俯身叩拜,诚恳道:“还请父皇恕罪。”

皇帝看看地上的宋寻月,嘴边闪过一丝笑意,问道:“老三那么在意你,想来你若劝阻,他绝不会去。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你没拦着吗?”

宋寻月闻言抿抿唇,如实回道:“没拦。儿臣幼时在继母手下生活艰难,但听闻,流放路上所受之苦,会比儿臣幼时的经历苦过百倍,儿臣已为人母,同样不忍。至于在会宁府,二哥那时病重,他与王爷到底兄弟一场,王爷想去见见兄长,儿臣怎能阻拦?且谢泽就在一边看着,言传身教,难道爹娘要教他做个无情无义之人?”

皇帝看着宋寻月的头顶,缓缓点头,神色间甚是满意,语气平和道:“起来吧。”

皇帝转头看向贤妃,道:“你也起来吧,都坐下说话。”

蒋云无闻言,给贤妃也搬了一把椅子,与宋寻月先后落座。看来皇帝是不介意谢尧臣的做法,宋寻月暗自松了口气,到底是亲生儿子,即便被废为庶人,皇帝心里还是在意的。

贤妃心里还是有些担忧谢尧臣,坐下后,贤妃看向皇帝,试探着问道:“陛下,那今晚琰王的事,您是否会再做考虑?”

贤妃根本不知今晚一切全在皇帝掌控之中,看她这般真情实感的为老三担忧,心里还是颇有些欣慰的,冲她笑道:“放心吧,朕自有考量。”

说罢,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手里谢尧棠的书信上,神色间若有所思。

经营祝东风,出宫几年功夫,便叫祝东风遍布大魏,使自己王府富足。

在这将近六年的光阴里,谢尧臣评价官风有理有据,虽只是一桩闲差,可凡遇官风不正之处,他整治手段巧妙百变,成效显著,从未叫他擦过屁股。

在静江府陪王妃待产的七八个月的功夫里,在广南西路见百姓疾苦,心生怜悯,一改懒惰散漫,亲力亲为,带领众官,富民利民,最终将曾经的边陲流放之地,变成如今官府、百姓皆富足的广南西路。

回京之后,即便只剩下他和恭郡王两个皇子,也从未动过半分贪婪之念,一心一意藏金埋银,一心一意希望他这个父皇长命百岁,待妻忠诚,侍父纯孝,教子用心。

对待手足兄弟,更是从未生过半点残害之心,甚至当初,在老二被自己废为庶人之后,顶着可能被他发现惩处的风险,暗中帮助兄长,探望兄长,怜惜兄长子嗣,犹如怜惜自己子嗣。

其妻宋氏,同样心无旁骛,不贪权势,为人宽厚,懂得思己及人,体谅夫君。在争权夺势上老实的同时,又在人生道途上聪明智慧,见得长远,懂得何为长久之道。若为后,必有母仪天下之德,有妻如此,老三之幸。

最关键的是,司天监所言的天赐祥瑞之子,注定要带着大魏走向更宏伟高度的祥瑞之子,是他的儿子。

综其所有,他这老三,才是最适合承嗣皇位的人选!

想着,皇帝不由看向一旁的谢泽,伸手摸上了他的头,眼底满是怜爱。

他出生时,老大还是太子,老二正因《治国论》如日中天,且还是他承继皇位的最佳人选。老三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那时他就想,这祥瑞之子,到底会有怎样的机缘?才能最后走上这至高之位。

光阴瞬息而过,如今只觉唏嘘,原来,上天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所有的机缘,终归会到谢泽的身上,为他铺平一条登上皇位的坦途。

谢泽坐在仪贵妃怀里,巴巴望着摸自己脑袋顶的阿翁,小脸可爱极了,全不知阿翁在想什么,好奇开口问道:“阿翁在想什么呀?”

皇帝冲他抿唇一笑,慈爱哄道:“在想你爹爹。”

说罢,皇帝看向福禄,吩咐道:“福禄,给朕取纸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