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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萧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他挂着一脑袋雨丝拐上楼梯口,老妈正端着碗筷屋里屋外的收拾,看见连萧回来,站在水池前面盯着他没动。

“去哪了?”她等连萧走到跟前才开口问。

连萧没看她,揣着兜直接往屋里走。

“给我站着。”老妈使劲扥了把他的胳膊,手里的锅也不要了,往池子里稀里哗啦的一放。

让站着就站着。

连萧保持着被老妈攥胳膊的姿势,眼也不眨地跟她对着看。

“你毛病越来越大了连萧。”老妈被他的眼神激得有点蹿火,“跟你妈大街上就能吼,去哪不说,饭也不吃,现在跟你说话都能当听不见了是吧?”

屋里的电视播着新闻联播的尾巴,丁宣没声没响地摸出来,站在门旁朝连萧看看,过来攥他的手。

连萧手掌心一软,偏头瞥了眼丁宣,捏着手把他推回屋里,并且带上了门。

做完这些,他重新转过来看着老妈。

“丁宣得去医院。”他对老妈说。

老妈嘴角动动,没接这话,重新问连萧:“你去哪了?”

连萧从兜里掏出两张叠得皱巴巴的纸,展开递给老妈。

老妈在围裙上擦擦手,狐疑地接过来,就着昏暗的走道灯往上看。

“自闭症的症状。”连萧跟她解释,“也叫孤独症,我在新华书店抄来的。”

老妈的目光从纸上转移到他脸上,定了两秒,她飞快地把两面纸看完,塞回连萧手里。

“进屋吃饭吧。”她转身站回水池前,拧开水龙头继续刷锅。

连萧攥着他那两张纸愣了愣。

“菜给你留了。”老妈说。

“我吃什么啊?”连萧没想到老妈竟然完全不当一回事,顿时有点儿急了。

“丁宣跟书上有些毛病一模一样,周狄也说丁宣跟他妹一样,他妈不也跟你说了吗?”他捏着纸冲老妈问,“妈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我要什么反应?”老妈瞪他一眼,拧着眉毛把连萧往旁边挡,伸手够钢丝球。

“丁宣生病了!”连萧根本无法理解她的反应,“唰”一声又把那两张纸往老妈眼前递。“他本来不该是这样的,他病了,病了就带他去看……”

“不该怎么样?”没等连萧说完,老妈用锐利的语调打断了他的话,“宣宣什么样我不比你有数?用得着别人来告诉我吗?”

连萧瞪着眼看她,淋雨淋得他脑袋有点儿不够转,好半天竟然想不到该如何反驳老妈。

甚至无法理解她在执拗什么。

母子俩对着干瞪一会儿眼,门板被“吱扭”拉开条缝,丁宣又从门后探头出来。

“赶紧吃饭去吧。”老妈平复语气,重新开始忙活。

连萧没应声,他揣起那两张纸,什么话也没再跟老妈说,过去捞起丁宣的手带他回房间。

老妈那边无法沟通,连萧就去做老爸的工作。

老爸对丁宣的态度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像一条他们母子俩非要养在家里的小猫小狗,偶尔也逗逗,但是吃喝拉撒一应不上心。

“跟你妈说。”

他跟听故事似的听连萧说了半天,最后碾灭烟头起身去洗漱,拍拍连萧的后脑勺只说了这么一句。

那一天晚上是连萧长这么大以来,感到最迷茫与恼火的一天。

老爸老妈都太冷漠了,冷漠到让他觉得陌生。

好像这些年对丁宣的好,全是假的一样。

而当事人丁宣却像个快乐的傻子,他已经把下午在少年宫又叫又疯的事完全过滤了,一晚上照旧连萧在哪他在哪。

连萧跟跟老爸老妈吵吵叭火的说话,他就在连萧身后自己转悠,牵牵大白鸭抠抠电视,完全意识不到一家三口吵吵嚷嚷的是因为谁。

连萧回房间砸在床上憋火生气,他也跟着进去,在床边转悠一会,挨着连萧的腿在地上坐下,后背乖乖地贴着墙。

“丁宣。”

连萧撤下搭在脑门上的手,歪着脖子往下看他。

“你生病了,知道吗?”

丁宣的脑袋被床挡了半截,只露出半个后脑勺,一撮翘起来的头发轻轻晃晃。

连萧动动小腿,碰到丁宣的胳膊,用脚趾去夹他的肉。

丁宣不知道躲,也不嫌脏,连萧轻轻夹他两下,感觉一只小手搭上他的脚面,也轻轻捏了捏他。

“上来。”连萧突然觉得丁宣乖得可怜,曲起膝盖踩在床沿上,支起脑袋拍了拍床。

丁宣靠着床沿摇头晃脑一会儿,蹬掉拖鞋爬上床,在连萧旁边趴下来。

趴完他摸摸连萧用来垫胳膊肘的枕头边,又往前动动,脑袋必须得挨在枕头上。

连萧把丁宣的头发搓得乱蓬蓬的,要求他:“喊我一声。”

丁宣的眼珠在头发丝和连萧的手指下乱转,玩连萧连帽衫上的帽绳,不清不楚地咕哝:“连萧。”

“你这到底算能交流还是不能啊?”连萧捏着他的脸,硬把人从枕头里扒拉出来,拨他的眼睫毛。

丁宣护痒地搓搓眼,拧个身又不说话了。

丁宣的少年宫报班计划,几乎是在一家人意料之内的夭折了。

但是那天以后,连萧对于丁宣的耐心与观察,比之前翻着倍数地往上涨。

他已经认准丁宣是自闭症了,不管去不去医生那诊断,他都坚定这个念头。

坚定想法的同时,连萧心里涌上一股很微妙的心情——知道“自闭症”这档子事带给他的不仅是惊讶,就算书上说自闭症的小孩可能一辈子都治不好,他体会到的也不仅仅是失望。

因为自闭症是个症,它是病。

丁宣只是生病了,他不是个傻子。

想到这一点,连萧总会莫名地有底气,像是给丁宣寻到了根。

这底气不是用来证明给别人的,是疏解了他心底里多年的小疙瘩。

连萧开始没事就往新华书店跑,他还去诊所问了许姨,和教他们班的生物老师,想方设法地淘弄有关自闭症的信息。

期末考试结束那天,他咬咬牙把攒了挺久的小金库都翻出来,提前交卷去了趟儿童医院。

本来他是想带丁宣一起去,但是丁宣从那次去了少年宫以后,对于超出学校和家里路线的范围无比抵触。

连萧牵着哄着也不行,一把他从巷子口往马路上带,他就贴着墙要拱,再强行往外拽拽,马上就要叫。

“牛犊子成精了。”二光在旁边看着都不敢上手。

连萧一个人弄不住发疯的丁宣,从他们家到儿童医院比少年宫还远。

更何况带小朋友看病这种事,说到底还是得有个大人带着,才让人心里踏实。初中的带个小学的去医院看病,怎么都是个让人没头绪的巨大工程。

弄不过去丁宣,连萧也得去医院问问医生,实打实地了解一下自闭症的事。

二光本来想喊他考完试一块打个球,听连萧说要提前交卷朝医院跑,二话不说就要跟着来。

从小学到现在,俩人翘课就没有单遛的。

“我给你算算啊。”汇合去医院的路上,他掐着手指头给连萧算时间。

“掐头去尾,刨掉来去路上耽误的功夫不算啊,”二光圈个“OK”的手势冲连萧比划,“你撑死只能在医院待半个钟,不然等你回去,丁宣就得被锁学校里了。”

连萧不关心这个话题,他心里有数,现在在琢磨的是另一个问题。

“自闭症得挂什么科?”

二光愣愣,指了指自己:“你问我啊?”

连萧跟他大眼瞪小眼瞪到站,从公交车蹦下去:“算了。”

“但是这个病又是自闭又是孤独的,它到底是归脑子那块,还是属于心理问题?”二光跟在他屁股后头分析。

没等连萧说话,他自顾自搓搓脑袋:“脑袋的话,是不得挂个外科?”

“你去挂个脑科吧。”连萧无奈地说。

大厅到处都是小孩哭天抢地的动静,导向牌密密麻麻看着都头疼,根本没有“自闭科”这个门类。

连萧去导航台问护士,护士忙得四脚朝天,也没心思好好跟连萧分析。她以为是连萧不舒服来看病,让他哪里不得劲就往哪挂。

连萧在精神科和心理科之间飞快地想了想,去挂了精神科的号。

医院里兵荒马乱的氛围总是特别影响人,连萧上回正儿八经来医院,还是丁宣刚来那年,回老家发癫痫那回。

他跟二光楼上楼下地折腾半天,计划好的时间根本不够用,成功挂上号都用了半个钟。

等来到科室门口,前面带着小孩排队的家长少说还有小二十来人。

“还看吗?”二光人都呆了,左右看看,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来都来了。”连萧心里肯定比他急,皱着眉毛去墙角靠着,等护士喊号。

折腾了大半天,最后终于坐在医生面前,连萧对于自闭症的许多疑惑,还是没能得到想要的解答。

——医生一听他说患者不是本人,手上的圆珠笔直接就倒过来抵着桌子“咔哒咔哒”的磕。

“自闭症这个不是你觉得是就是,你小弟的问题,你得让家里大人带你小弟来看,是吧,光听你说谁都没法下结论。”

这医生说话又麻木又带口音,声音很低,咬肌鼓着一动一动的,像头老山羊。

“下次带你小弟来吧。”

“他就是过不来所以我才想来问问,”连萧听人家直接下逐客令了,语速也提了上来,“他就是几乎不说话,不跟别人玩,说话跟听不见一样,也不爱看人,但是该知道的都知道,吃饭上厕所都能……”

“你弟弟多大了?”医生又“咔哒”一声,打断他问。

“十岁。”连萧说。

“耳朵和声带检查过吗?”医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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