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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将唢呐举起,只是把唢呐嘴儿凑到嘴边。
没有声音出来。
他腮帮子微微鼓动,脖子上的青筋隐现,他在用气,却不让它发出声响。他就那么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无声地吹奏着。月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照在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有两行亮晶晶的东西,顺着那沟壑,一直流进了他紧闭的嘴角。
他那微微佝偻的背影,在那一刻,仿佛与窗外那棵在风里呜咽的老槐树重合了。那不是一棵树,那是一棵无言的、却在奋力呐喊着什么的庄稼。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忽然听懂了。我听懂了他那无声的唢呐里,有百鸟的喧闹,有皇天的哭泣,有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生死死的悲喜,有他一辈子不肯低头、却又被时代车轮碾过的骄傲与寂寞。
第二天,三爷爷出殡。当棺木被抬出堂屋的那一刻,人群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唢呐。
不是《大悲调》,是一声极其高亢、亮烈,仿佛要刺破云天的长音。像一只孤凤,挣脱了所有的束缚,清唳着冲向九霄。
所有人都愣住了,循声望去。
是我爹。他站在院墙的角落,举着那杆紫檀木唢呐,眼睛赤红,腮帮子鼓得像塞了两个鸡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吹奏。那不是哀乐,那是一曲完整的、技艺登峰造极的《百鸟朝凤》。喜鹊、黄莺、画眉、布谷……百鸟的鸣叫活了过来,在肃杀的秋风中盘旋、交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蓬勃的生命力。
他吹得满头大汗,身子随着曲调微微摇晃。那喧闹的、我曾经觉得土气扎耳的乐声,此刻像一股滚烫的暖流,冲垮了我心里那堵幼稚的墙。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不堪的农民,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泪水与汗水的光,第一次觉得,我爹,这个吹唢呐的陈老倔,真高,真大。
一曲吹罢,万籁俱寂。只有那唢呐的余音,还在田野上空,在每个人的心头,嗡嗡地回荡。
爹缓缓放下唢呐,谁也没看,转身,拨开人群,默默地走了回去。
从那以后,他再没吹过唢呐。
但那一声凤鸣,在我心里,吹响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