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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阴冷极了, 比市区温度至少低了十度,床褥摸上去潮气十足。凌宸一路舟车劳顿,顾不上挑剔, 随便合衣躺下,刚一沾枕头就昏昏沉沉睡去。

他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迷迷糊糊听见有人敲门。

“凌老师, ”门外人唤他,“您醒了吗?”

凌宸打了个哈欠爬起来, 趿拉着拖鞋去开门。天刚蒙蒙亮,门外人站在屋檐阴影之中,面目模糊。

凌宸问他有什么事。

那人说:“老李急着出殡,您再不去给他入殓,就要错过吉时了。”

一边说着,那人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化妆包。

凌宸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但顾不得多想,他用尚且完好的右手接过化妆包,浑浑噩噩地跟在那人身后。

整个村子寂静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带着潮湿霉味的落叶气息。凌宸低头,发现脚下踩着的是层层叠叠的竹叶,落叶化泥, 黏在鞋上, 脏得擦不干净。

待他再抬起头时,意外发现他们居然走出了村子,来到了一条幽静小路上。路两旁全是高大的竹林,竹影交错, 遮住本就吝啬的天光,昏沉沉又黑漆漆。

凌宸停下脚步, 警惕地问:“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可是领路的人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就那样沉默地向着竹林深处走去。

凌宸当然不会傻傻跟上,他扔下手里沉重的化妆包,那些刷子、粉底滚落一地。他转身就往回跑,然而刚迈出两步,面前场景簌的一变,他居然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他们单位的停灵室!

熟悉的小院近在眼前,白墙灰瓦,铁门虚掩。凌宸一时收不住脚步,一头撞了进去!

大门洞开,冷气迎面而来。没有生命的塑料菊花沿着墙角摆了一圈,墙上是一排排的不锈钢支架隔板,犹如高中宿舍的上下铺,每层隔板上都摆放着一具装进裹尸袋里的遗体。

明黄色的裹尸袋填满了这小小的停灵间,只剩下最中间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座沉重的棺木。前高后矮,四角压金,纯黑色的木棺两侧各镌刻着一个巨大的“奠”字,正是最传统的中式棺材。

凌宸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双腿,一步步走向棺木,用尽全身力气,用右手推、用右肩膀顶,终于推开了棺木的顶盖。

一道熟悉的身影静静地躺在那里。

俊眉修目,姿容绝群。

男人沉沉睡着,像是一尊毫无生命力的完美雕像。

凌宸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棺木对面——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照片,正是贺今朝的遗像!

怎么会是贺今朝?贺今朝死了?

不,等等,贺今朝确实死了……而且,是凌宸亲自为他入殓,替他换上西装,整理遗容。

是啊,没错。贺今朝死了,凌宸亲眼看到过他的遗体。

贺今朝是他追逐、喜欢、向往的偶像,又远远不止于此。

就在凌宸出神之际,突然间,一只冰凉的手猛地从棺木中伸出,搭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凌宸赫然一惊,低头一看,却发现棺中人居然睁开了眼睛!

俊美的男人对他露出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微笑,只不过,他的双眸被血色占据,如两汪血水,深不见底。

他的手骨节分明,手指颀长,正紧紧地攥住凌宸的右手。

原来他的手如此冰冷,比凌宸想象中的还要冷。

男人的力气很大,没有允许他挣脱,凌宸也不想挣脱。一寸寸,一厘厘,凌宸被男人拖着,向着棺木中坠去。

黄色白色的纸钱从棺木深处喷涌而出,漫天遍地。渐渐地,贺今朝的身体被纸钱掩盖,那些纸钱埋住了他的双腿,他的腰腹,他的胸口,他的脖颈……只剩下一张英俊却鬼魅的脸,浮在如死海一般的纸钱之间。

紧接着,那些黄白纸钱又随着他们交握的手,向着凌宸涌去。

“宸……宸……”男人嘴唇翕动,血眸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他,用熟悉的嗓音呼唤着凌宸的名字,“宸宸,快……来……陪……我……”

这个陌生的称呼宛如一道惊雷,让凌宸瞬间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惊醒!——不对,贺今朝什么时候叫过他“宸宸”?他从未听贺今朝这么叫过自己!!

贺今朝是怎么唤他的?

贺今朝是用什么语气叫他的名字?

贺今朝的声音,应该是温柔的、是可靠的、是傲娇的、是自鸣得意的、是无可奈何的——

——“小凌……”

——“小凌,你怎么了?”

——“小凌,你快醒醒!”

那声音,全是发自内心的关切焦急。

一阵灼烧般的痛感从凌宸的右手尾指升起,仿佛那里有一根无形的线,拽住他逐渐下坠的身体。丝线收紧,就如风浪中坚韧的锚,把凌宸这叶小舟牢牢地留在原地。

与此同时,原本拉住凌宸右手的棺中恶鬼被这突如其来的热度烫伤,它惊叫一声,猛地松手,转身藏匿于黄白色的纸钱之中,片刻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

凌宸从梦中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额头遍布冷汗,就连掌心都潮湿一片。

贺今朝脸色苍白地坐在他床边,两只手交叠握住凌宸的右手。只不过,因为他是灵体状态,双手只能虚虚搭在凌宸手背,明明无法触碰到,可凌宸却觉得分外安心。

“小凌,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贺今朝眉头紧蹙,“刚才你一直颤抖,我叫了你好久才把你叫醒。”

在凌宸手边,小仓鼠柴柴丸正用毛茸茸的身体摩擦着凌宸的右手尾指,四只小门牙轻轻啃着他的指节,有些痒,有些疼。

凌宸扶住额头,只觉得浑身虚软:“确实是做噩梦了,但梦里的事情……我全都记不得了。”

虽然记不得,但心悸感如影随形。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又抬头看向贺今朝,仔细观察他的脸色:“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脸色这么白?”

虽然“脸色这么白”这句话不该用来形容一个死人,但凌宸就是觉得贺今朝看起来病恹恹的。

“……”贺今朝沉思几秒,把刚才发生的一切从头复述一遍。

贺今朝是鬼,不需要睡觉,所以每次凌宸休息时,他就守在凌宸旁边做自己的事情。就在几分钟之前,他突然觉得心口剧痛,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紧紧捆住他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

同样的灼痛感,他曾经经历过一次:第一次和凌宸相遇时,他们两人尚不知道彼此之间不能隔开太远距离,那次他傻乎乎地跟着灵车离开,结果还没出殡仪馆的大门,他就觉得心脏剧痛,直到回到凌宸身边,他才恢复正常。

刚才那种疼痛,恍惚间让他以为凌宸会离开他!……他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迅速飞到凌宸床边,这才发现看似酣睡的凌宸其实满头大汗,身体不住地颤抖。

他喊了他许久,小柴柴丸也急得只咬凌宸,才让凌宸从噩梦中清醒。

贺今朝想,若是他刚刚没有发现凌宸的异样,那是不是凌宸就会在这个清晨,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个剧组不能再待下去了。”贺今朝当机立断,“小凌,咱们立刻离开,别去管入殓的事情了。”

都说深山老林最容易滋生阴气,那个名叫老李的武替死得如此惨烈,会不会是他的灵魂滞留在这里,想要抓替死鬼?

凌宸承认他不是什么伟大的家伙,他确实怜悯老李的死亡,但他首先要保护自己的安全。

想到这里,凌宸点了点头,低声道:“可这里是深山,进来简单,出去不易。”

贺今朝早已想好办法:“没关系。送咱们来的车就停在村子外的空地上,趁着其他人都没醒,我能带你出去。”

偏偏就在此时,他们门外忽然响起一阵刺耳的声音!

“铛——铛——铛——”

刺耳的铜锣声接连不断,就如往平静的深海里投入一颗炸弹,瞬间吵醒了整个鱼池。

“别睡了,大家都别睡了!”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说,“下雪了!!大家醒醒,导演说要趁着下雪赶快抢进度!!”

紧接着,那个敲锣者走到每一间房前,逐一敲响大门,唤人起床。

“咚咚咚。”敲门声在凌宸门外响起,“凌老师,您醒了吗?”

凌宸:“……”他和贺今朝对视一眼,掀开被子起身,把小仓鼠揣进胸前的口袋里,然后走向大门。

他小心把房门拉开一道缝隙,门外的冷风终于找到了突破口,裹着雪花蜂拥而至,呼吸间都是凛冽的寒气。

凌宸惊讶地望着门外——一夜之间,门外居然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几只麻雀在雪地上蹦跳着,留下了一连串松枝似的脚印。

“凌老师,不好意思把您吵醒了。”门外提的铜锣的人正是郭子,那个铜锣也是剧中的道具,一敲就足以吵醒整个剧组。“今天我们有好几场戏要拍。”

在他身后,其他几间民居已经亮起了灯,隐约可以看到屋里有人影晃动。虽然没有完全天亮,但整个剧组已经运转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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