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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事。”赵玖翻开第三个札子,继续言道。“扬州那边有人进言,当奉太后、宗室回京……朕以为东京不安,暂时不可……诸卿以为如何?”

那赵官家都这么说了,谁还能以为如何?还嫌这些日子东京不够热闹吗?真要是太后和宗室们回来了,哪里安置,怎么安置,什么礼仪……都是一团麻烦事。

这件事情之所以拿到殿上来说,只是因为事关太后,必须要走个流程罢了。

“最后一件事情,知江州的韩肖胄上书,说了两件事,诸位相公应该都知道了吧?”赵玖翻开最后一个札子,语气稍微放缓。“都以为如何?”

文德殿上一时肃然,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今日戏肉。

话说,大宋朝与士大夫共天下,而且有一说一,科举工作还是很给力的,所以寒门子弟一跃而为中枢名臣并不是什么虚妄之事,再加上唐末五代十国之乱,所谓天街踏尽公卿骨,那些名门世家早就断了茬,这就使有宋一朝确实没有系统性重现那种世族高门的现象。

但话说回来,毕竟建国百余年,虽说始终形成不了规模和特定阶级,却也总有这么几家特殊的存在,隐隐约约与昔日后汉公族、隋唐名门类似。

譬如说,当朝首相吕好问家的吕氏,从状元郎吕蒙正算起,已经是五代公卿、四代宰相了。

但是,坚持以学问传家,而且人丁并不是太兴旺的吕氏在另一家人面前,却显得小巫见大巫。

没错,这便是相州韩氏,也就是所谓梅花韩了……梅花韩氏,非但世代公卿,本身在相州也是天字第一号大地主,而且这家人相对于吕氏这种竞争者还特别能生,以至于子孙昌盛、联姻广泛,与皇家结亲也不在话下,同时很自然的兼为河北地方领袖。

非要举个不恰当例子,这一家人,隐隐兼有前汉贵族、后汉公族、两晋士族、隋唐名门之态。

那么按照赵玖脑中那落后的阶级斗争思想,非要指一个大宋朝廷内部大地主、大士族等等保守主义者利益代言人来当稻草人打的话,那必然就只是韩家了,不可能是第二家的。

不过问题在于,这不是两河尽失、相州也沦陷了吗?这时候再说这个根基失了一大半的梅花韩氏是什么大地主代表,未免亏心。

不过,即便如此,赵玖也确实是对韩氏持有一种莫名的警惕和不满。

这种警惕和不满是有具体原因的,须知道,韩氏作为皇亲国戚兼河北流亡士人领袖,之前一直在扬州不提,后来他赵玖还于旧都,韩氏因为家族地位的缘故不得不迅速折返,做出姿态,但却对天下人与他赵官家耍了个心眼……韩氏开枝散叶极多,但彼时却只让跟皇家结亲的最小一脉第五房,也就是赵官家这具身体的表兄弟们先行归京。

这一脉作为跟皇家结亲的一脉,实际上失去了仕途上的进展,所以长久以来一直是守家贼一般的存在,除了管个钱、安个家、做个生意外,本身做不得主。

而这件事和当时岳飞的事情加在一起,才是当日赵玖对着那位表兄大怒的原因。

回到眼前,今日上书的韩肖胄,虽然比赵玖理论上还小一辈,却是韩琦身后的长房嫡孙……天下人默认要做宰相的那种。

也难怪堂上诸位相公重臣纷纷肃然。

这位韩氏长房嫡孙,这次一共提出了两个建议:

其一,国家失两河,不可能速复,而朝廷立足黄河与金人对峙局面怕是要持久下去,但御营兵马耗费极多,所以他建议结束之前的临时安置措施,在遭遇了数次兵灾的河南大规模屯田,以供养御营兵马。

其二,他韩肖胄自请北上出使金国,却不是要违背官家旨意议和,乃是要趁大胜之机,严辞要求金人送还二圣与诸多被掳掠的贵人、重臣子弟。

这两条怎么说呢?

前一个是废话,不用他韩肖胄来讲,朝廷就已经开始在做了,更像是一种随大流的官样文章,后一个才是关键,但却让赵官家愈发膈应。

实际上,按照赵玖以往的脾气,看完这个札子,大约是要撕了生火的……但眼下,他却有些犹豫,因为韩肖胄是河北流亡士人的领袖,也是遗留在河北、被金人强迫出仕的那些士人的领袖,这个时候是要讲究政治影响的。

“其一可取,其二……”殿上安静了一会后,首相吕好问终于开口。“或许可以吧?”

“其一可取,其二臣以为太急,不可取!”而就在吕相公刚刚发表完意见之时,不等赵官家言语,殿中侍御史万俟卨便忽然出列,义正言辞,朝官家与首相依次行礼,同时匆匆出言,当场驳斥吕好问。“金人此番虽也败走,却未遭大创,何谈趁机?且官家曾立誓兴复两河,不与金人议和,若此时去索求二圣,金人趁机议和又如何?届时反而陷官家于进退两难之中,惘于孝义难全之间。故此,臣以为万万不可出使向北!”

此言一出,几位宰执、尚书明显也有些陡然一松的感觉,却是有数人趁机出列,多有附和言语,但也有人议论,只要事先让韩肖胄拿稳立场,对方一旦提出多余建议,便直接拒谈,也不是不行……不过,这种建议注定是找不到好的,因为以韩肖胄的身份,一旦此番出使成功,不是宰执也是尚书,谁乐意让他来这殿上?

大家辛苦随官家从淮上到南阳,从南阳到东京,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凭什么你韩肖胄这个时候跳出来,一个折子便要后来居上?

因为你姓韩?当然可以,但很可惜,这位官家天然抗拒与金人使节交通的态度摆在这里,姓韩也不行。

“诸卿所言极是,确实无需出使。”

而果然,一阵议论之后,赵玖精神微振,趁机按下基调,却又直接提出了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不过,韩知州此番上书却是让朕想起另外一事,去年的时候,听说金人开科举……拿刀子逼着许多读书人去考,然后授了官,诸卿以为该如何应对?河北士人那边,咱们须有个妥善基调。”

话说,赵玖所说的这件事是真的,真的是拿刀子逼着人去考,然后再授官,不过不是金国全国范围的科举,而是粘罕的西朝廷搞出来的破事,授官范围也在西路军的地盘,一看就知道是完颜希尹的手笔。

而这科进士放榜出来后,有几位上了榜的实在是觉得名声受辱,一直都郁郁,后来因为今年河上为宋军所制,这些人中又有在临河为官的,便直接举家潜逃了过来,这才传出讯息。

“臣以为不当以此类人为敌寇。”都省副相许景衡越众而出,开门见山。“孰人能无家眷?金人持刀相逼,河北士人宛如阵前一棍汉……如此情状,临阵相决,刀兵相见,自然无话,但要以此论罪,未免贻笑大方。”

赵玖重重颔首,他既然不许韩肖胄北上,便注定要通过其他途径给河北士人一些明显讯号才行,何况,这件事本来赵玖就觉得确实不该把人轻易当做宋奸来处置,只是没想明白用何种法理来解释罢了。

“官家,”就在这时,之前没有退下的万俟卨也趁机出言。“官家,此事非止是情有可原,便是律法上也有说法,与官家淮上旨意并无冲突……须知道,这些人在两河沦陷之时,皆是寻常百姓……”

“朕知道了。”赵玖当即大悟。“两河沦陷时,这些人并不是官,只是寻常百姓,并无半点责任要负……非要有个负责任的,乃是朝廷先负河北士民,而此事若有罪过,也俱在靖康君臣,与他们无关,所以此事不能以敌奸相论,只以许相公所言,当着被挟人质来想便可!而那几位投过来的士人,也当妥善安置。”

此事有了一个妥当说法,照理说众人本当振奋,但不知为何,殿中许多人却有些讪讪……很显然是闻得靖康君臣四字,一时尴尬。

能立在此处的,有几个不是靖康君臣?而且赵官家刚刚否了迎回二圣的建议,如今又说谁谁有罪,这话怎么接口?

而赵玖也醒悟过来,暗叹自己这些日子日益显得有些操切了,但他的心就是因为一些缘故一直静不下来又如何呢?年前是这般,现在回来以后本以为可以渐安,却又因为另外一件事情,愈发操切起来。

但不管如何了,今天的政事算是妥当了下来,赵玖也准备折返后宫。

然而,就在赵玖起身离开文德殿,转向侧门之时,却见到杨沂中不知何时,直接捧着一份札子单膝跪在了侧门门槛之后。

这个位置,极为古怪……照理说,那些统制官札子一般是不牵扯军情的,正经军情还是走枢密院的,所以再要紧的札子杨沂中都不该在这个场合奉上的。

而如果这个札子真的是异常紧要,需要宰执和其他重臣们知道,那他为什么不干脆越次进殿递上呢?反而停在那个不能为朝臣所见位置?

带着某种怪异心绪,赵玖上前接过,只是一看,便微微晃了一晃,然后却又扔下杨沂中,直接折返回了殿中,喊住了准备各自散去的宰执重臣们。

“诸卿家。”赵玖面色如常,手持此札立在陛上冷静言道。“统制官郦琼送来札子,说是金人忽然有使节到了河上,又有一封书信夹在其中奉上,乃是使者带来,以四太子兀术的口吻给朕送来的私信……说是他与朕数次对阵,虽互为敌酋,却视朕为英雄,堪称神交挚友,所以他这次一力做主,已经说服女真贵人,准备无条件交还朕的生母宣和太后与几名帝姬过河归乡,以全孝义……所以让朕遣人去接……你们以为如何?”

殿中足足冷场了七八个呼吸,然后还是吕好问坦然行礼:“官家,此事乃孝义所在不可违,臣以为可使韩肖胄出使……一则迎接太后,二则向河北士民展示不弃河北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