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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好问不明所以,但还是躬身谢过,然后双手捧书,在蓝珪的陪同下离开了后宫。

而等这位当朝首相与内侍省大押班一起转过一处弯来,却又见到冯益引一人立于道旁对他们匆忙行礼问好……吕好问只觉得后者眼熟,便微微一颔首就走了过去,等到又转过一处弯来,方才想起,那是翰林医官使潘永寿,也是潘贵妃亲父。

这件事,让吕相公心中微微起了一些波澜。

且不提吕好问如何回去读书,只说宫中这里,一日燥热,当日晚间赵玖例行休息到了潘贵妃处……自从回来以后,他倒是十之八九都宿在此处,今日也不例外。

但这一日,睡到夜间三更时分,却忽然有蓝珪与杨沂中一起隔门相呼。

赵玖陡然惊醒,直接披着衣服出来,却居然半点惊慌之态都无:“可是金人终于动了?”

“不是。”居然是蓝珪而非杨沂中俯身相对,递上札子。“大家,枢密院急转襄阳留守相公刘汲、荆湖北路制置使马伸、江南西路制置使刘洪道联名急件,洞庭湖钟相反了!”

赵玖一时懵住,根本不去接札子。

足足数个呼吸后,这位赵宋官家方才蹙眉相对:“前年不反,去年不反,今年为何反?”

杨沂中和蓝珪面面相觑,当然毫无言语,这事轮不到他们开口。

“前年官家亲身在南阳,相距区区数百里,钟相不敢反;去年官家大胜,又加封他许多虚名官职安抚,他乐的自在,却是已经不愿意反;而按照几位札子上所言,今年湖北春涝严重,刚刚发了水,眼见着秋收不成,偏偏去年又加了田赋,百姓一时沸腾,他周围心腹之人只觉得这是最后机会,而若钟相还想做他的大圣爷爷,便只能反,官家不必疑虑……”崇文院内,匆匆点燃的灯火之下,刚刚入宫的枢相汪伯彦率先开口,倒似乎并不以为意。

“不错。”另一位相公许景衡也颇显从容不迫。“要臣来说,洞庭湖这个地方,早在靖康中便已经结社自保,不听官府提调,算是迟早要反,而去年加了赋,今年遭了灾,却是必然要反,根本不是钟相一人愿不愿、敢不敢的事情……钟相不来反,自有他人反,而且必然是在洞庭湖起来仗着那个什么社来反!”

灯火之下,赵玖望着侃侃而谈的许景衡,复又将目光转向稍显疲惫和忧虑的吕好问身上,却是彻底醒悟。

“官家,要臣来说,此时他反,反而正好,趁此时机,发兵剜去这块病灶!”出身湖北的陈规也言之凿凿,难得慷慨激昂。“韩世忠就在淮西,直接让他南下平叛,并可稍从梁山泊调用几位妥当的水上将领,足可抹平此事。”

“不错,若金人来攻时,他钟相起兵,尚可重视,但今日局面,却不过是癣疥之疾罢了!”许景衡今日情绪明显不赖。

赵玖缓缓颔首,几乎是一字一顿:“几位相公今日言语,堪称真知灼见,让朕如遭棒喝,真有名相风采……不错,天下事到了一定份上,根本不是谁愿意做,谁不愿意做的,有些事情,本是必然之事,正该迎头而上!”

见到官家如此配合,许景衡难得满意捻须:“如此,不如正式遣韩世忠南下平叛。”

“可以!”赵玖昂然起身。“不过事关军事,且情形紧急,就不必再拘于形势了……咱们兵分两路,一面从都省、枢密院发明旨,要刘汲、马伸、刘洪道三人组织义军,防御州府,尽量围困钟相,一面由朕直接发中旨让御前班直快马带往韩世忠处,让他即刻动身,务必做到难知如阴,势如雷霆!”

许景衡一时犹豫,满脸疲态的吕好问却干脆俯首称是:“臣以为可以。”

不待其余几位相公应声,赵玖点了点头,便干脆转身离开。

就这样,当夜,无数旨意、金牌随无数快马奔驰四处,城门一夜不合,倒是惊得全城上下一时震动。

翌日,得知是南方洞庭湖造反,上下方才稍安。

而这一日,迎奉使韩肖胄也随金人使者高景山一起北返。

两日后,韩世忠大军果然刚一收到中旨便转向南阳,有趣的是其余各处御营兵马也有动静,但也就是此时,太行山那边忽然拼了命一般倾尽全力送来情报,河北各地猛安谋克,开始大面积动员集结!

消息传来,京中高层一时惊惶,甚至于走漏消息,引得东京城内连日动荡,唯独赵玖纹丝不动,宛如寻常作态。

而又过了五六日,就在恢复了军管的东京刚刚喘了一口气的时候,不同方向的三个消息几乎是同日依次到来:

其一,就在河北地区的猛安谋克开始动员的同时,完颜娄室时隔两月再度出兵,抢在三月结束之前,起西路军大兵不下六万,渡河出延安府,鄜州、丹州全线告急……而考虑到消息的延迟性,此时说不定两个州已经没了一个,乃至于全都没了。

其二,河北地区的猛安谋克们,也就是金国东路军的核心部队们,动员集合方向,居然是两处,一半往大名府而来,一半往太原而去,与此同时,西路军剩余兵马也全线动员,却明显是向陕北延安汇集。

其三,本该在南阳转向去南面洞庭湖的韩世忠,在行到南阳境内时,忽然对下属展示了一道新的官家中旨,然后弃湖北于不顾,转向向西朝武关进发,并要求南阳府通过武关往关西递解库存粮草,知南阳府的阎孝忠目瞪口呆,只能一面目送韩世忠离去一面派快马往东京询问……为何都省、枢密院的旨意与中旨不合?

当然了,这个时候的东京城,已经没人在乎阎孝忠的惊疑了,因为阎孝忠要问的两拨人,其中官家本人已经开始全副武装,准备御驾亲征,往洛阳去了;而与此同时,因为起居郎虞允文的报信,临时得到消息的崇文院都堂官员,则匆匆聚集起来,继而在四位相公的带领下在后宫、前宫之间的宜佑门前拦住了赵官家,并试图阻拦赵官家的这次任性举止……崇文院都堂那里已经没人管事了。

毕竟,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很明朗了,金人之前以遣返太后来麻痹赵官家,以过年时那次出击来麻痹天下人,此番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倾国之军合力往西而去……二十万大军,怕是只有五六万用来牵制东线,其余十五六万则全都要猬集到关中一带,明显是要并吞整个关中,乃至巴蜀。

如此兵力,何等凶险?官家轻身而去,万一遭不测又如何?

“朕只是去洛阳坐镇。”宜佑门前,赵玖负弓着甲,好整以暇,望着身前四位相公所领的数十名重臣,也是一时失笑,而与此同时,杨沂中、刘晏、林景默等近臣却都立在门内,看这样子,倒好似是有人专门等在此处一般。“诸卿何至于此?”

“官家以为臣等会信吗?”许景衡当先大怒。“既然金人要并吞关中,官家此去洛阳有什么用?何况官家素来视臣等如敌寇,早有暗中准备,韩世忠此时怕是已经到了武关吧?”

“朕怎么可能视诸卿为敌寇?朕视今日来此的诸卿为心腹!”赵玖立在宜佑门前的台阶上,目光扫视了匆匆赶来的这些人一圈,不禁连连摇头。“今日来的,不是朕的近臣,就是朕从南阳时便一力提拔的重臣……如今这座城内,若不能信你们,朕便真无人可信了!”

许景衡也是一滞。

而汪伯彦此时却是趁势上前,苦口婆心:“官家,官家既然知道臣等忠心,却也该稍作考量……此去前线,着实凶险!”

“这不是没办法吗?”赵玖依旧不急不躁。“弃了两河,难道要再弃关西吗?关西没了,中原能保?”

汪伯彦、许景衡登时语塞,不少人干脆落泪,但很快,众人便将目光越过了资历极浅的陈规,对准了另一位相公,正是早已经事实上建立起了相当威望的首相吕好问。

吕好问双目通红,缓缓向前,就在宜佑门前的台阶上朝赵玖拱手向前:“官家!仗是要打的,但你一人系天下之安危,而此时咱们又不比当日明道宫中那般落魄,已经有了一些兵马和根基,何妨将关西战事交给宇文相公与韩世忠?无论如何,官家本人却不该再去冒险的……”

“昔日唐太宗平定天下,都是亲自出征。”赵玖摇头不止。“朕不去前线,如何能胜?”

这话转的有些突兀,吕好问还以为对方会引用曲端上次提出的理由呢,但他还是本能驳斥:“官家不能跟唐太宗相比吧?古往今来,唐太宗只有一人。”

而此言一出,吕好问自己便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对。

“这一次其实没那么凶险,金人虽说出其不意,但毕竟是逆天时而为,若能尽量依靠陕北地形拖他一阵,等到暑热,我军养精蓄锐已足,再行出击,便可如泰山压卵了。”赵玖继续辩解,可听起来反而显得有些大言不惭。

“官家不是泰……”吕好问几乎是脱口而出。

但一言未尽,这位当朝首相终于意识到官家和他之间的对话哪里不对了……这位官家在刻意用《冯道传》中一段对话来诱导他。

而《冯道传》,正是那本赵官家赠送他的《新五代史》中折了角的那一页所在。

而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吕好问愈发无奈苦笑:“官家是自比周世宗呢?还是把臣当成了冯道?”

非止是吕好问,今日能在听到消息后涌到延福宫的大臣,哪个不是饱学之士,便是最年轻的虞允文也是进士及第,所以众人纷纷醒悟……官家和首相根本就是在学《新五代史》中周世宗柴荣与契丹决战前和冯道的言语。

其中,赵官家学的是周世宗柴荣,也是诱导者,而吕好问俨然被当成了冯道。

不过,想明白以后,众人脸色更差。

毕竟,虽说周世宗赢了那一战,定下了后周基业,但故事中的这两个人下场可都不是很吉利……冯道名声极差不说,正是这一战后直接死掉,而柴荣的结果就更不必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