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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都元帅府,大金国权臣粘罕坐在太师椅上听完了乌林答贊谟的回报,却只是蹙额而已。“真就以为打赢了一场仗便天下无敌了?”

这不是正经询问,乌林答贊谟没有言回答,只是肃立低头而已。

“算了,往来一趟也算辛苦,且去休息吧!”粘罕挥手示意。

而乌林答贊谟闻言也只是即刻告退……这一幕,让堂中角落里冷眼观察的秦桧不由眼角微跳。

且说,乌林答氏如今已经是金国内部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了,乌林答贊谟以文,乌林答泰欲以武,都是仅次于完颜氏那种一流重臣。然而即便如此,乌林答贊谟在粘罕面前,也宛如家奴一般温顺。

实际上,乌林答氏还真算是粘罕的家奴,因为他们本身的部落是被完颜氏击败后整个降服的,而当时领兵的正是粘罕,按照女真的规矩,乌林答氏可不就是粘罕的仆从家族吗?又或者说,正是因为乌林答氏是粘罕的仆从家族,所以才有今日地位。

但反过来说,这大金都已经万里大国了,建国许久,如何还是这般作风呢?

“四太子如何看?”

就在秦会之若有所思之际,粘罕终于向身侧完颜兀术发问了。

因为之前泅渡黄河而大病了一场的完颜兀术面色苍白,似乎尚未痊愈,此时闻言却也蹙眉:“俺只听都元帅言语。”

问过兀术以后,粘罕点了点头,便直接跳过了同在堂中的大太子斡本、三太子讹里朵,还有完颜挞懒、完颜银术可、完颜希尹等人,做了结论:“依我说,宋人这般强硬,议和一事便算了吧,反正宋人还得平南方的叛乱,还得进取陕北和京东,没个一两年也够不到河北,咱们便趁机休养生息一阵子,将国政、军队都打理好,若是快的话,还能将蒙兀人给处置了,到时候便在河北平原上,给冒进的宋人一个大大的教训,也好给斡里衍(完颜娄室)报个仇!”

堂中不少人面面相觑,倒是银术可主动蹙额来对:“都元帅,若是这般,那活女又该如何处置?他自领着一万多兵在延安,不听拔离速调遣。”

粘罕面色一黑,也是一声叹气:“且看斡里衍的面子与他几日好过,待燕京这里收拾干净了,咱们谁亲自走一趟,说一说不就行了吗?难道还能造反不成?”

银术可欲言又止,终于不敢多言,而周围人也都彻底无言。

粘罕见状也不以为意:“就这般吧,今日便散了,按规矩,过两日再来我这里处置事情。”

众人自三位太子以下,一起起身拱手告辞,便闷闷出了堂去,然后三五成群,各带随从走掉。

话说,燕京的春日是不与其他地方相同的,所谓春脖子短,先是倒春寒,然后就是刮风,刮大风,风里面还带着沙尘,等风刮完了,忽然就热了,也就到夏天了。

而此时此刻,燕京正是风声震天之时。

其余人且不提,只说完颜兀术带着秦桧,还有三兄讹里朵一行人并行,行至一处街口,却忽然闻得风中一阵香甜,也是各自一振,循着气味一看,却看到街口居然有一处卖炒栗子的摊贩,摊主是个年轻人,才约二十来岁。

“这时候也有炒栗子吗?”兀术在马上一时愕然。“这栗子得存了小半年吧?”

“小半年不算事的。”秦桧在身后笑道。“好让四太子知道,当日汴京有个叫李和的,最擅长炒栗子,他家的栗子存法与炒法都有秘诀,栗子能存大半年,只是夏日后半段和秋初没有而已,炒的栗子也是公认最佳,别人都学不来……想这燕京比之汴京又靠北许多,冬日时长,此时有栗子也属寻常。”

兀术点了点头,而讹里朵更是起了心思,便随手一指。

旋即,两名女真骑兵翻身下马,直接往那栗子摊前将摊上将用麻草编制成束的炒栗尽数取来,又以刀断开麻草束,回身给两位太子,还有如秦桧这般受礼遇的宾客,以及随行军官挨个奉上。

然而,其中一人上来送到兀术身前,兀术兀自不接,反而直接拎起马鞭一鞭抽到了这人脸上。

那女真骑兵愕然不知所措,既不敢躲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只能立在那里捧着半束炒栗发愣……实际上,莫说这女真骑兵了,便是讹里朵与其他女真奚汉随从也都茫然不解。

倒是秦桧会意,直接翻身下马,先从这骑兵手中取来炒栗,然后又走到摊贩跟前,从袖中口袋里取了一粒瓜子金,交给了那面色惨白的摊贩主人,而众人此时去看兀术,这才稍有醒悟。

“老四做的对。”讹里朵尴尬一时。“都是本国百姓,不该随意强取的。”

而兀术只是摇头喟然,然后也不吃栗子,便兀自动身先行了,后方诸人多觉得无趣,便各自在街口散开,唯独秦会之捧着半束炒栗子打马跟上,与兀术一起回府……要知道,之前秦桧动身去壶关见完颜兀术,说服对方去大名府接回粘罕后,兀术便视之为谋主,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至于秦桧,本就存了借四太子成事的心思,自然一力奉迎,再加上他已不敢南走,所以干脆不再遮掩,而是正式出任了完颜兀术提供的都元帅府职务,算是成为了对方心腹谋臣。

回到眼前,完颜兀术与秦桧一起回到府中,依然心事重重,便干脆下令置酒,然后就就着炒栗子与秦桧攀谈起来。

“实在是没想到,国主一旦中风,万事皆休!”完颜兀术当先而叹。

秦桧也是苦笑。

没错,这里必须要强调一下,完颜吴乞买不是被粘罕软禁了,而是真的中风了!

历史上,这厮就身体不行,大约是两年后那个时间点中的风……其实娄室说的一点都没错,他们这一辈人,小时候营养不良,长大后整天打仗,落得一身毛病,就是这几年,早晚要出事……这种身体,再加上娄室兵败尧山,身死关西,粘罕南下避难,夺大名府兵权,连续的军事、内政事端给吴乞买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

于是乎,等到粘罕被兀术劝了回来,时值开春转暖,一行人按照规矩北走,乃是要去五国城的,结果燕京开春的这个大风,众目睽睽之下,吴乞买直接被吹歪了嘴,然后躺下就半个身子没反应了。

无奈何下,众人只能中止了北归的成例,将吴乞买安置回了燕京。

平心而论,一个身体早就渐渐垮掉的糟老头子,这把年纪中风太正常了。然而问题在于,中风归中风,这个糟老头子却是一国之主,最起码也是金国三大派系之一的核心人物,只要活着就能跟粘罕掰腕子的唯一人选。

可这位唯一人选忽然就半身不遂了,那什么平衡就都没有了。

故此,很快燕京便有流言,说是粘罕下毒……兵变……谋刺,不然为啥早不瘫晚不瘫,偏偏是粘罕处境最不好的时候瘫?而且是即将离开粘罕势力范围燕京的时候瘫了?

至于粘罕,一开始遇到这个处境、听到这些留言,也有些心慌……因为这事真不是他干的。但后来马上发现,这事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因为吴乞买一旦丧失了政治行为能力,无法再履行政治承诺,他这个都元帅几乎是躺赢!

真的是躺赢!

粘罕坐在家里,各处留守、行军司、地方官员、各路屯驻兵马将领,各地世袭猛安、谋克就都一个个或公开或私下效忠了。

没办法,三位太子虽然也算一系,但在个人威望与实力上根本不足以与开国功勋第一的粘罕相提并论,何况之前大太子与三太子反目,内部出现极大问题,而且三位太子还有以粘罕附属形象逼宫旧闻!

至于国主那边,几个儿子更是加一起也没一个兀术顶用,原本信重的几个堂弟,也只如挞懒这般早早来到粘罕家中束手而坐了。

总而言之,短短数日内,粘罕大势便成,然后干脆直接掀了桌子,真就把吴乞买的几个儿子给软禁了起来,让他们好生伺候国主‘汤药’去了,丝毫不顾吴乞买歇三天还能说三句话的事实。

“现在都元帅一力推崇四太子,凡事自与四太子您一人商议,却是让其余两位太子稍显尴尬。”秦桧捻须苦笑,进一步分析眼下形势。“也让四太子您成了众矢之的。”

“都元帅当日在太祖身前都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力,何论眼下?”兀术捻着一个栗子,摇头不止。“他自是个有手段的人。至于俺这里,俺也不怕成什么众矢之的,只是怕耽误了国家大事。”

秦桧也拈起一粒栗子,剥开来一尝,倒是觉得甘甜异常,但闻得兀术言语,却又苦笑:“四太子现在还惦记之前言语呢?”

“之前俺一直觉得哪里不对,但一直不清不楚,幸亏秦先生那日与俺在壶关讲的透彻……大金自然是万里之国,但却不能合万里之财赋产出与大金铁骑,反而有两相耗败之态。”兀术吃完一个栗子,愈发感慨不及。“想要使两相增益,就该让猛安谋克铁骑与汉人相绝,然后以中枢为纽,取汉人人力物力供给猛安铁骑,用猛安铁骑护住汉人生民。而眼下把猛安分封到河北地方上,结果就是铁骑日渐堕落,而汉人百姓也受铁骑侵扰,非但都不能好好生产供给,而且还要相互视为仇寇……怪不得南方一日比一日强,而北方一日比一日弱。”

“其实,都元帅既是个有本事的,何妨说给他听?”秦会之忽然插嘴。

“秦先生何必说这些闲话?”兀术摊手叹道。“欲使猛安铁骑与地方上分开,非得下大力气整治不成,既要中枢建立起权威、统一制度,又要在地方上收拢起兵权……然而要做这般大动作,就先得让南面那个官家停下来,也就是得议和……这话可是你说的!但如今,南方那位官家不欲议和,北面这位都元帅也不愿议和,岂不是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