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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面看起来还是很和谐的,和谐到让人几乎忘了赵官家之前的心急上火,忘了他负气不上朝,忘了他前些日子的‘每与操反’,忘了刚刚他还阴阳怪气,问朱胜非要不要去跪?

唯一一处意外出现在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身上。

“你说你叫什么?”赵玖忽然蹙眉以对。

“九哥,官家,我是十八郎……信王!”那年轻皇子一时惊惶。“你不认得我了?”

“你明明是十九郎!”赵玖勃然大怒。“去了一趟北面便失心疯了吗?!不知道信王在太行山里?!”

那人恍然,赶紧更正:“官家勿扰,是十八哥逃出去的时候我怕金人追究,便诈称了十八哥名义……”

赵玖这才颔首。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那边跟着二圣过来,一直冷眼旁观的金使乌林答贊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今日二圣放回,便该正式议和了,届时京东五郡给你们,太行山里的人你们也该接出去才对……”

“那自是议和之辈的事情,与朕何干?”赵玖冷冷相对。“莫忘了朕的言语。”

乌林答贊谟嗤笑一声,并不多言。

就这样,又等了片刻,赵玖终于将这些人一一见完,而众人情知,今日关键终于要来了,便是乌林答贊谟也饶有兴致的打起了精神。

果然,赵玖犹豫了一下,却是正色回到了二圣跟前,点了点头,方才恳切出言:“我本是代父兄守国而已,如今父兄既然回来,正该去位让贤。”

话音既落,周围文武,连带着身前二圣,大夏天的,居然几乎齐齐打了个激灵……二圣自是惶恐,而其余文武也都惊惶。

须知道,换成别人玩什么三辞三让,那叫父慈子孝加程序正义,但这位官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不该有这种态度。

然而,就在所有人犹豫,要不要硬着头皮陪官家玩一场双份的三辞三让之时,接下来,这位官家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惊骇欲死的事情,只见他当众回身从杨沂中腰间拔出刀来……不顾太上道君皇帝吓得跌倒,却兀自当众划开了自己的大红袍子,又折断头上硬翅幞头,一起弃之于地,然后只着袍下寻常布制戎衣,便要回身往龙纛后方军中上马离开。

事发突然,便是韩世忠等人也明显看呆了,居然任由这位官家走入军中,夺了马匹,然后翻身上马,却又勒马而对:

“东京城的皇宫与皇位我已经还给二圣了,具体谁去做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但正所谓汉贼不可两立,大国不可偏安!今日欲战者,可弃官从我,随我往南京,去取京东!今日欲和者,可守官拥立二圣,护驾回开封府,然后自去与金国称兄弟之盟……二者之间,断无两可之理。”

言罢,居然便要打马向东。

周围军官慌乱了一下,居然一起勒马,便是护卫龙纛的御前班直,也本能要来拔旗。

“韩世忠!”

在这场议和事端中一直保持隐身的吕好问挺身越过目瞪口呆的赵、张二人,赶紧大呼。“速速拦住官家……此番官家若真走脱了百官,你便是千古罪人!”

身上挂着玉带的韩世忠恍惚了一下,方才醒悟,即刻翻身下马,就在骑兵从中抱住了一只马腿,吴玠、王德二人赶紧随之下马,也各自也抱住了一支马腿,便是曲端,被韩世忠瞪了一眼后,也只能下马仿效。

至于郦琼、刘錡、李世辅、杨沂中、刘晏等人,外加诸如乔仲福、张景等十几名统制官,只好一起率众下马跪对,将赵官家和他的坐骑团团围住。

“吕相公不守信!”赵玖在马上冷笑一声,乃是他今日第一次公然作态。“当日在鱼塘旁你可不是这般说的……”

“陛下!”公相吕好问不顾年长,下拜而对。“区区二圣……何至于让国家分裂?”

“陛下!”都省首相赵鼎也赶紧下拜,当众以手指天。“臣等早有计议,此番回来的人,凡宗室子弟一并削爵为民,太上道君皇帝自往明道宫安置,太上渊圣皇帝自往洞霄宫安置!区区二圣,绝无分裂国家之能!还请官家随大队返回东京!”

“官家!”枢相张浚也俯首相对。“官家若要战,直言便可,何至于此?”

其余文臣醒悟过来,看着不是事,也纷纷下拜……一时间文拜武跪,密密麻麻一片,而赵玖却只是在马上冷笑。

而那边文臣下拜以后,刑部尚书王庶越想越气,却是直接在前方吏部尚书刘大中背上奋力推搡:“都是你们这些人,处处装什么国家为重,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只是卖直求名,拿二圣来压官家!若国家有祸,都是你们这些人做的。”

刘大中一时不防,被推倒在地,也是怒极攻心,回头欲言,却情知此时半点辩护都不可有,便又只能奋力锤地,噎气不语。

就在这时,低头半日的御史中丞李光强压心中各番情绪,抬头缓缓相对:“官家!臣也以为可将二圣分往各处安置……”

道君皇帝与渊圣皇帝闻言齐齐落泪,也赶紧在龙纛前表态。

道君皇帝先对马上之人拱手:“好让九哥知道,为父清楚,此番能活归河南,全是九哥的辛苦,于为父来说,已经幸甚,绝无半分权位之心。”

渊圣皇帝更是干脆:“九哥莫要以为我们这种人废了君臣之义,我愿即刻动身,往洞霄宫不停。”

然而,赵玖闻得此言,只是连连摇头:“若只是这般,恕我不能应!”

二圣彻底惊惶,只觉今日性命要无,而几位宰执也是无力。

“官家!”李光缓过气来,勉力再问。“官家到底要到何种地步才可以不胡闹?”

“谁告诉中丞,朕是在胡闹?”赵玖扭头望着北面黄河上御营水军高大轮船而对。

“官家。”又一人出言,却是御史李经,其人血气上涌,却是愤然相对。“二圣委实不足以动摇官家帝位,便是官家有气,发往道观居住已经足够了,又何至于到这种地步?难道真要公然闹到弑父杀兄才行吗?”

“李经。”赵玖终于在马上回头,却是满目清冷。“又是谁告诉你朕是为了什么二圣才做到这般程度的?”

李经愈发气急,但就在他刚要再言时,却忽然想起自家兄长李纲信中写一些事情,一时似乎有所醒悟。非止如此,其余文臣中,上上下下,许多人也都若有所思,龙纛下一时变得鸦雀无声起来。

“二圣算是什么东西?”

赵玖见此情形,非但没有消气,反而彻底大怒,却是直接在马上呼喝。“朕早就想清楚了,两个废人而已!朕想要杀他们,远远关起来每日半两砒霜,等他们自己去死便是;朕若懒得理他们,如你们所言扔进道观看管便是,哪里用得着这般作态?!朕的皇位,要你们来忧虑吗?早在兴复东京的时候便无人能动了!一口一个说朕忧心他们来动摇?拿什么来动?那身红袍吗?还是在五国城修炼成仙了?!朕之所以这般,根本不是要你们处置二圣,乃是要拿二圣处置你们!这正如你们也不是真的就在敬重什么二圣,而是要拿二圣来拿捏朕一般!”

天子一怒,真真是气势非凡,全场凛然,便是冷笑不语的乌林答贊谟也稍作肃然之态,唯独马下韩世忠等人知道不是要争皇位杀人什么的,相顾一下,却是稍微松了下马腿,也趁势伸了下自家的腿脚。

隔了片刻,缓过劲的刘大中立起身来,恭敬相对:“官家,臣有一言……”

“说。”

“臣等绝非是要拿二圣来拿捏陛下,乃是自古以来,天下国家,本同一理……”

“天下国家,本同一理?”赵玖在马上提高了音量。

“是!”

“那朕恰好听了这么一段话。”赵玖扬声而对。“正是讲天下国家,本同一理的……刘卿,天下国家,本同一理,但现在一个家里面,做儿子的、做弟弟的,辛苦耕织,终岁劳苦,好不容易积攒了点粮食布匹,却被父兄全部拿走修园子、做宴会、充后宫。稍不如意,就是鞭笞酷虐,打死了也不管,换成你,你甘心吗?”

刘大中沉默难应……他虽然不知道这话有什么出处,但却晓得,这是在批判太上皇帝,尤其是太上道君皇帝时期的穷奢极欲,而这种批判,是早早就有的,着实不好反驳。

但不知为何,周围文武百官中,不少人听到这段话,根本就如中了邪一般,整个人颤抖起来,譬如李光,原本要帮着刘大中辩解的,此时却也面色发白,身体摇晃起来。

而赵玖却在马上继续言道:“这还不算,修园子、做宴会、充后宫之后,好不容易还剩点结余,不去体恤下面做儿子弟弟的家里还在挨饿,反而将剩下的钱帛送给仇人、贼寇……”

“臣有罪!”李光忽然在群臣中仰头大呼,引来刘大中的惊疑。

非只如此,早已经不敢说话的太上道君皇帝怔了片刻后,也忽然掩面啜泣起来。

“官家……”醒悟过来的吕好问也忽然用一种带着恳求的语气出言相劝。

赵玖稍微一顿,却还是继续扬声说了下去:“仇人、贼寇拿了钱帛自己富强起来,又来家里劫掠杀人,做父兄又只让做儿子做弟弟的去送死……敢问这样做父兄也可以吗?”

“刘卿,朕在问你。”风声之中,稍作停顿后,赵玖主动催促。“你说天下家国,本来一理,朕问你,这样做父兄也可以吗?”

“官家言辞锋利。”刘大中无奈相对,却还是不敢正面相对。

“言辞自然锋利,却不是朕的言语,这是朕这些日子在后宫闲居,看到的一番记录。”赵玖失笑以对。“刘卿,这是十一年前,江南方腊造反的时候,说给江南百姓听得……还有河上的张都统,也是那时候被逼上梁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