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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岳鹏举。”赵玖继续喋喋不休。“若非出身佃农,情知百姓疾苦,知道军需供养,一弓一矢皆是百姓口中之食所换,而百姓口中之食,一粟一谷又多么来之不易,他如何会重军纪至此?修私德至此?这一点,便是韩良臣、张伯英、李少严、吴晋卿都远不如他的地方了。倒是曲大,平素无状,但大约是孤儿长大,反倒是在军纪上仅次于岳鹏举……都说朕看顾曲端救驾之功,但若无他在陕北时军纪斐然,在西北数路有安民定边之功,他一开始便不会被起复使用的。”

吕好问稍微正色:“官家此言极正!”

“还有刚刚一开始说的经历,也不尽然是指他岳鹏举打胜仗的经历,同样是指他自燕云败到太原,自太原败到相州,然后一路败出河北,溃至中原的经历。也是他随王彦与王彦分野,效张所张所战亡的经历……没这些几乎与金人南下近乎重合的经历,哪来的恨金人入骨,哪来的建炎前两年那般坚持,又哪来的今年用兵这般妥当?”赵玖依旧感慨。“他岳飞又不是真的菩萨转世,生而知之,还不是生逢乱世,区区数年,经历的比人一辈子还多,见的也比人一辈子还多,再加上愿意学、愿意想、愿意做,再加上一些天资,这才成了国家名将!”

吕好问忍不住与自己长子对视了一眼,便是杨沂中也微微动容,与吕氏父子相顾,继而若有所思。

“其实,朕常常想。”赵玖当然知道这些人想法,确实继续感慨道。“有些事情根本是因果相连的……恰如靖康时,文恬武嬉,二圣在绍兴,说彼时将位子给朕就好了,但以彼时之朕当此大局,真能比渊圣要强?别的不说,你吕相公扪心自问,当日在渊圣朝中你也算被重用,但以今日眼光去看彼时作为,是不是宛如观跳梁小丑一般可笑?就好像朕,也只能对淮上之前举止尽量避而不谈,因为谈了,便是自家理亏。”

对面的吕好问摇头不能答,立在一侧的吕本中也难得长叹……因为这个问题是有确切答案的,靖康之后,吕好问回想之前靖康中的那些可笑作为,再看到国家那个下场,然后又被李纲那些人吊起来羞辱与打击,几乎是想自杀的。

便是吕好问自己也在三年前还于旧都的时候,公开承认了那些政治错误。至于赵官家一开始的那些作为,只能说身为人臣不好多提了。

“吕相公,朕知道你这一问是什么意思,说到底还是担心西夏根基深厚,不能得手,想劝朕缓一缓……对否?”赵玖忽然投子于盘,然后抬头正色相询……其实,他刚刚已经借着吕好问心乱之时占尽了上风,但突然间却又索然无味起来,所以干脆弃局。

“是。”吕好问拢手以对,显然没有否认的理由。“但不是臣一人忧虑。而是这些日子朝中各处皆有说法,引来了朝野骚动……如鸿胪寺连续召见西夏使者高守义,严辞呵斥;户部兵部往西边输送粮草、调度军资也极为明显;邸报上更是一日比一日严厉……公阁中的那些人,虽然不关正经朝堂机密,却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牵扯与渠道,当然早早有了猜度,而臣身为公阁首席,却不好装聋作哑。”

“那公阁与吕相公都是担心朕会无功而返了?”赵玖继续正色相对。“因为忧虑西夏百年根基,深厚不可动摇?”

“是。”

“但吕相公想过没有,西夏固然百年根基,但国朝却也与以往不同了?”赵玖拢手端坐,闻言摇头相对。“放在以往,军中那些都是什么玩意?是不是非将门不得为将,而兵马无久历战阵之实,无军资甲胄之丰?而如今这朝中得用帅臣,却有几个将门出身?朝中御营兵马,又打了多少胜仗败仗?”

吕好问沉默不语。

“不说士卒经验与装备,只说一个最明显的所谓猛将必发于卒伍,宰相必起于州郡……”赵玖冷哼一声,愈发感慨。“这话说起来简单,但承平之时,不说张荣、李宝了,只说韩、岳、李、张,真能做到一方帅臣?那些所谓将门将种,真能跟这种大浪淘沙、百战淬炼出来的人相比?建炎初年,将门将种是不是还遍布各处,而今除了刘錡、杨沂中寥寥几人外,还有哪个尚存?朕说看出身而用人,那是后话,正是因为这些人不得用、不能用,正是因为韩岳李张这些贫贱之辈锥处囊中,锋芒毕露,才让朕有了这种看出身用人的习惯……吕相公,这般注定要如古之名将一般名传千古的帅臣在手,朕要是不用,便是浪费了他们的才能,也是浪费自家千百万人性命换来的这一股子血气。”

吕好问沉默了一下,只能颔首。

“相较而言。”赵玖忽然再笑。“吕相公知道西夏此时主军主政之人都是什么出身吗?”

吕好问虽然一无所知,却还是稍有猜度:“俱是宗室贵种?”

“不错。”赵玖坦然笑对。“李乾顺一面兴汉学,崇佛教,一面却还是以宗室为亲……非但领兵的头领是他庶弟察哥,便是主政的嵬名安惠也是宗室,地方大吏中最重要的河南转运使李仁忠也是宗室,而其余各州守将、主官,不是姓李就是姓嵬名……所以吕相公,你就不必再劝了,自古以来,开国之兴,守成之困,都是有说法的,现在本朝难得有良将猛卒,若不去试一试,朕总归是不能心安的。而且,若耶律大石不应,朕终究只会虚张声势一回,就直接退回来的。”

“官家若是决心已定,臣一介退休老臣,固然不该再多言。”话说到这份上,吕好问也只能拢手感慨。“可是,若耶律大石不应又如何?臣以为,耶律大石既然想要经营西域,那不管是想要兴复旧国还是想要在西域立足,河西之地足以诱他……但若他兵力不足,心存忌惮又如何?”

赵玖缓缓颔首:“西夏百年根基,耶律大石到西域才一年有余,若是忌惮西夏根基,也属寻常……但这一点就不是朕该的想了,只能说是尽人事而听天命。不过,今日与吕相公私下君臣闲谈,朕还是可以私下说一说,自家从私心信此人会来。”

“怎么讲?”

“吕相公莫忘了,天底下最厉害的,当然是下山之虎,而能迎下山之虎的,却只能是丧家之犬!”赵玖终于再度失笑而叹。“而当此之时,耶律大石与咱们都是一样的,那便是既有下山之势,又有丧家之实……他知道我们的,我们也知道他的。”

吕好问先是一声叹气,继而想了一想,但不知为何,一想到当初金人下山之势,以及后来宋人丧家之实,期间种种经历,多少人物,却又不禁有些痴了。

“我看完信了,胡侍郎,你知道你家那位官家在信中如何说我们吗?”

西面天色黑的晚一些,但终究会黑,数千里外的高昌王宫旁的军营深处,并不知晓东京那边已经过了年的耶律大石此时早已经恢复了清明,却又只在军营中召唤了几名心腹大将,然后专对胡闳休与耶律余睹。

稍微歇息过来的胡闳休认真摇头:“不知道。”

“也是,这种话如何会让你知道?”耶律大石缓缓笑对,然后将手中书信递给了身侧萧斡里剌,刚要说清楚,却不知为何,忽然又在灯火下放肆大笑了起来,笑的前俯后仰,笑的拊掌扶膝,笑的捧腹揉肚,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更笑的所有人不明所以。

唯独其人面上泪水与他身后的甲胄、兵器一样,都在夜色中微微闪光。

隔了半晌,耶律大石方才缓过劲来,然后带着笑意揭开了谜底:“胡侍郎,你们官家在信中说我和我的这些契丹勇士,俱是丧家之犬!”

此言一出,耶律余睹面色大变,胡闳休也是微微一怔,帐中几名契丹将领更是怒目以对……毕竟这和口信中的分河西之地的诱惑,还有临潢府芦苇花之语的婉约,实在是相差太大了。

而耶律大石揭开谜底,复又在座中以手覆面,仰头大笑不止。

但这一次,仅仅是笑了两声而已,一旁看完信的萧斡里剌却在将书信递给身后另一人后,转身朝着自家大王咬牙相对:

“大王,人家说的不对吗?!”

耶律大石登时收声,却几乎是僵在座中,依旧仰头向上,双手也依旧覆面不动。

“大王!”萧斡里剌上前半步,继续肃然以对。“赵宋官家是在嘲讽我们吗?人家不也说了,他自家也曾为丧家之犬,且有河北半壁江山未取回,依然算是丧家之辈吗?人家不是说了,只有丧家之犬才能为平素难为之事……咱们从可敦城过来,不正应了此言吗?若能以大河为界,取河西之地,据阴山而望西京大同,难道不是我们孜孜以求的吗?”

耶律大石放开双手,仰头长呼了一口气,方才坐定,瞅了瞅闷葫芦一般的胡闳休,还有被金人弃如砂砾一般的耶律余睹,原本想要避开他们再说的话,此时却是直接脱口而出了:“我如何不晓得河西之地的诱惑?而娄室的头盔,也足以让我忘掉宣和故事,再信一次这个赵宋的新官家……但问题在于,西夏百年根基,便是阴山损兵三万,又如何能轻易动摇,咱们就这点兵,若是不能一鼓作气,到时候又该如何?”

“便是不胜也可以退回到哈密力来吧?”萧斡里剌急切相对。“这有什么?那边说的清楚,赵宋官家亲自去关中,调度大军攻延安、横山,以作诱敌之策,咱们后攻,没有半点风险……”

“若是不胜,西州回鹘见势又反了呢?”耶律大石严肃喝问。“咱们夹在河西通道里,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届时怕是只能降了西夏或投了宋人吧?”

萧斡里剌一时语塞。

耶律大石见状喟然相对:“不说河西之地,我何尝不想归临潢府再见一见城外芦苇花,然后在秋日出城野宴时素衣宽袍,临河念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实际上,我此番西征之时,就已经想过,若能据西域而成根基,一定要整兵东向,与宋人夹击女真人的……但那得有雄兵十万才能去想,而如今国家沦丧,契丹根基就剩咱们了,兵少将少,如何敢孤注一掷?斡里剌,西夏毕竟是立足百年的国家!一旦陷进去,不能成事,女真人又去助他们,咱们进退失据,到底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