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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便是如此,人家也是首相长公子,不信你去问问下面这些太学生,他们是愿意随赵公子来蔡河南边喝羊汤、吃旋羊皮呢,还是愿意随小吴国舅去国丈家中喝蓝桥风月?”胡铨继续笑问。

答案不言自明,但晁公武闻言依旧只是颔首,而且言语依旧谨慎:“如今正是君明相贤。”

这话引得在座之人纷纷颔首,对面的胡编修却反而摇头不语。

话说,胡铨摇头倒不是对赵鼎有什么意见,他们虽然政见不合,但二人层次差距太大,还没到能对上的地步,况且赵鼎本人的才德还是公认的好,朝中无人不服气……他之所以摇头,只是感慨人各有志,物是人非罢了。

如今日在座的七八个同年,早非三四年前的太学生模样了。

彼时大家是同舍同学、是同科进士,便是立场不同、心思不同,都不耽误大家是朋友。而如今不过各自做了三年的差遣,相互之间从政治地位到政治立场,包括种种心态却都已经截然不同。

这其中,最明显的一个便是晁公武了,此人能耐是有的,学问更好,博闻强记是出了名的,毫无疑问是同届中比较出挑的一位,而且仕途也很正经,但却已经在政治立场上和其余几人渐渐陌路起来。

原因嘛,正是那句此一时彼一时了。

且说,三年前,晁公武家中因为躲避战乱从济州老家一路迁到了蜀中,彼时自然是全军都支持朝廷用兵,收复失地,以稳固局面的。但尧山之后,局势平稳,晁家也迁回了祖地,宗族中却又自然失了支持朝廷用兵之心。非只如此,晁公武家中长辈还因为家中抛弃的田地被御营前军用作军屯,连赎买都不许,而对朝廷政策渐渐起了怨言。

这些东西,直接间接的,全都影响到了他,以至于白马绍兴之变后,还比较年轻的晁公武在与几个好友的书信中直接表达了不满,然后引来一些抨击……他如今的谨慎姿态,一方面是他本人渐渐用心起了学问,另一方面,却正是察觉赵官家决意不可违,朝廷大政不可逆,而周围同学间政治氛围也已经形成,无奈何下作的隐藏与退让。

不过,在早早察觉到晁公武变化的胡铨看来,这也无妨。

要知道,连当日‘靖康太学三名臣’,有过命交情的赵鼎、张浚、胡寅三人都早就已经分道扬镳,各自政见不同,这拨建炎三年的太学同学,又怎么可能一直亲如一家?

不说晁公武这种自己违逆大局掉了队的,便是眼下自己和虞允文这般亲密无间,将来说不得也要成为对手的。

对此,胡铨早有心理准备。

“说起赵相公和赵公子,我倒是想起一个笑话。”说话间,另一个同年适时开口。“众所周知,东西二府虽然大事和谐,可小事上却多有抵触,虽然称不上党争,却也有分野之嫌,而私下议论,素来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两党……若说赵党、张党,自是冒犯了国姓;若说东党、西党,又随着官家大举调度内外,有些情形上的相悖……不过前几日,太学中忽然有了一个新说法,我是觉得极为妥当的。”

“如何说?”除了算是张浚故吏之子的小虞探花,其余人皆露好奇之色。

“乃是用了木党、水党!”

“这是如何来的?”连胡铨都一时诧异。

倒是虞允文,第一个醒悟,却又不好笑出来的。

“无他,赵相公子女数人,取名皆自河东有名水川,赵公子唤做赵汾,赵家大娘子唤做赵泌。”那位同年脱口而对。“而张相公前几日才得了一个儿子,取名唤做张栻,此时上下才知道,张相公世出蜀中名门,他家下一辈都是要走木字旁的……”

一语既罢,众人哄笑,连虞允文都忍不住低头偷笑。

不过,也就是笑声之中,最后一人终于到场,却赫然是此番聚会真正的目标人物——第一次参加这种京中同年聚会的直舍人梅栎梅懋修。

“诸位同年,惭愧惭愧!”梅舍人进入包厢,连连拱手作揖赔不是。“本来准备下职后早早过来的,孰料刚要走时,官家忽然传召,在后宫亭前问了许多话,刚刚才出宫,换了衣服就赶紧过来了。”

既是官家传召,众人自然无话可说,只是赶紧让梅舍人坐定,然后招呼店中帮工上菜起席,中间有主动进来的妓女,又被众人给了些钱然后请出去……他们可是真正的政治新星,能入核心圈子的,哪里不知道官家心态,何苦为了这种事情惹了官家不喜?

而酒席既开,众人先是稍作客套,说些往日太学中和殿试的闲话,但到酒过三巡,身为在京官员,又都是所谓前途大好的老虎班,却又不免交流起了政治讯息。

实际上,这才是这类聚会的根本缘由。

“张太尉随官家入京,亲自去西府见了张枢相,只讲张宗颜的事情他其实知情,只是没想到最后那厮起了那般大胆子,出了这么多兵!”虞允文随口而言,说了一件不可能瞒住任何人的讯息,算是上了开胃菜。

众人皆没有犹疑之色,唯独晁公武闻言,微微一愣,却也最终无所言。

“如此说来,张宗颜性命是保住了?”有人顺势好奇询问。

“这是自然!”小虞探花坦荡答道。“西府报上去以后,官家直接下了旨,贬为都头,军前效用……”

“这必然是官家与张太尉当面说好的。”胡铨也顺势下了结论。

“大司寇(刑部尚书别称)能乐意?”众人纷纷颔首之中,又一人好奇插嘴。“他入京十日,当堂拿下了大理寺卿和贵妃亲叔叔,又速速判了杨政斩立决,还发文关西,质询关西诸将,逼得吴节度以下数十大将上书自辩,并请朝廷处置,一时风头无二,算是给朝廷文官争了脸面……这次难道就要这般放过张太尉?”

“大司寇(刑部尚书马伸)?”胡铨举杯一饮而尽,抢在虞允文之前冷笑。“大司寇这些日子表面风光,可私底下又如何好过?京中上下,都视他一入京便将官家撵走……以臣逐君,致使朝局紧张,内外生怨……这两月间,官家在外,大司寇在京中其实是最难熬的,种种姿态,只是硬撑罢了!再闹下去,他怕是真要结怨于上下内外,然后连东南吕相公与李相公二人都要来函质问他了!”

“胡兄说的不错。”有人接口以对。“此番地方经略与尚书侍郎对调,都以为刘侍郎(刘洪道)与大司寇是一路的,但刘侍郎却在本月中旬,亲自调度御营中军渡河攻破对岸的一处军寨,俨然是与大司寇不是一路人……可见大司寇状若无敌,却只是虚壮声势,在朝中并不得人心。”

“其实这些都是小道,便是大司寇真就继续这般强势下去,又如何呢?总是捱不过官家掌握大局的,而咱们做事关键是要急君王之急,用心于大政方略,这才是正途。”胡铨忽然转口。“而官家自从在河阴接见了马节度后,往后的大政方略便已经显现,正是要一心蓄钱粮兵马,以渡河北伐而已!往后几年,万事都要与这些事情让步的。”

“胡兄所言极是。”又一人应声。“那日邸报将马总管来见官家的事登上去后,我们户部便开始清查账目,点验仓储了……但算来算去,却总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确系如此。”虞允文也蹙眉感慨,在座中没人比他更清楚官家心思所在。“我记得林尚书昨日在太学有言语,今年岁入,加上三百万的国债盘子,和今年后半年青苗贷、交子务的初入,也不过三千八百万缗(一缗相当于一贯钱或一两白银,此时实际价值约770文)……三千八百万缗,若是用来养兵,养三十万御营军,便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且说,周围人自然知道虞允文此番是随官家出行的,故此,三十万御营兵说出口,便已经是心中信了,知道这是官家与马扩议论后定下的某种底线,但即便如此,闻得这个数字,也依然不免咋舌。

“官家对御营太厚了!”一阵惊愕之中,晁公武到底没有忍住。“按照仁宗朝三司使蔡公上书所言,彼时一名禁军一年耗费不过五十缗,而今养一御营正卒,大约合计八九十缗,乃至于近百缗……若以此例来养兵三十万,可不是什么事都不要做了吗?!”

“仁宗朝的禁军须灭不了西夏。”胡铨既然心中早有计较,便干脆冷冷相对。“要想北伐收复两河,正是要一年百缗的正卒三十万!”

“可这样的话,就只能再等几年才能北伐了!”被怼到脸上,也可能是稍微喝了点酒的缘故,晁公武也终于不再装谨慎。“胡兄,岁入在这里摆着,要养三十万御营,还要准备钱粮做军需、做封赏,没五千万岁入是断然不行的!”

“等几年便有五千万岁入了?”有人蹙眉插嘴。

“自然是有的。”晁公武脱口而出。“本朝全盛时,岁入近亿(贯、石、束、两、匹,不是合计总贯文),其中除去一石粮半贯钱的粮食、除了官需几乎无人买的草料,依然有六千万直接的财帛收入。而六千万财帛中除了铜钱的贯文、白银的两,其中还有近千万匹的丝绢……丝绢价值,虽然历来都有波动,但素来是一匹绢两缗钱的价格!再考虑到丝绢的主要产地都在南方,未经战乱,那本朝只要休养生息,是完全能做到岁入三千余万缗,外加八九百万丝绢的!也就是合计五千万贯的岁入!”

晁公武博闻强记,如今又在修史,接触的资料极多,这番话说出来并无人质疑,于是众人一时皆若有所思。

不过这里必须要多说一句……大宋是个财政极为集权的奇葩,她的岁入不是折合成白银,或者大约770文一贯、一缗的铜钱,最后得出总共价值多少缗的总数,而是同时计量包括收到的粮食(石)、干草(束)、铜钱(贯)、交子(缗)、丝绢(匹)、白银(两),最后才得出一亿多石、束、贯、缗、匹、两的奇葩总岁入。

众所周知,粮食是封建时代最基本的东西,是要用来直接供给军队、官员、首都,还要用来救灾的,不可能真的折价。干草更是只有军需。故此,首先得抛开这些实物,才能得出主要由钱和帛两种构成的大宋真正岁入。

毕竟,只有这两者才是公认的硬通货,一匹丝绢两贯钱,几乎成了通识,从官员到士卒,再到寻常百姓,都非常认可这些丝绢跟铜钱、银两一样,为有效的一般等价物。

而晁公武意思正在于此——眼下几乎绝大部分丝绢产地,其实都在大宋控制下,两河造成的直接损失,其实是非常低的,大宋理论上的财政上限还是很高的,那么只要给大宋以时间渐渐封闭战乱造成的流血效应,其实是可以恢复到一个非常出众的财政位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