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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东华门外的喧闹之声,也依然能穿透满城细雨以及整个杏冈上的迷蒙香气,抵达茅亭。

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

看了一阵子,可能是烟雨迷蒙的景色压住了内心的怒火,赵官家终于回过头来,却还是不进茅亭,反而就在外面冒雨重新看起了手里李纲的奏疏。

但说实话,即便是缓过劲来,此时再看,赵玖也是没有看多久便当众连连摇头,只是没有如之前那般恼火罢了。

看完之后,赵官家更是将奏疏交予此时除了四位宰执以外地位最高的王彦,让王彦等人传看。

而这个时候,这些人才知道官家为何会暴怒了。

因为这封奏疏,远不止之前张浚在武学院中奉上奏疏时自陈的那些言语……李纲不仅仅是人身攻击了张浚,弹劾了张浚,更是直接人身攻击了赵官家,对赵官家发起了直接谏言。

当然,也肯定针对张浚那一揽子方案提出了批判。

“天下非陛下一人之天下……这话朕都听腻了,也不知道换个词。”赵玖负手冷笑。“还有,只因为张相公夫人宇文氏是宇文相公的侄女,便说他们势力遍布关西,有党附嫌疑,那榜下捉婿的人又算是怎么回事?故汪相公捉了朕的第一个状元算不算结党?吕公相家中与梅花韩氏数代联姻,又算怎么回事?折氏与杨氏两个将门呢?他们还是手握重兵的武将呢,是不是更居心叵测?”

赵玖一气说完,张德远便立即硬着头皮出来做了必须的解释:“好让官家知道,臣与宇文氏结亲时并没有位列宰执之位,只是数年前在关西处置事务,少不了要与宇文相公交接,便自然有些上下之谊,而宇文相公知道臣因为靖康之乱一直都没有正妻,这才将臣招为侄婿……臣当时只以为这是一件美事,却忘了为人臣者当避嫌疑的本分。”

张浚是不得不解释——身为宰执,弹劾他的奏疏里提到了这件事情,按照政治规矩他就得在御前解释一下,回去说不得还要写自辩的文字材料。

可一旁的吕本中,以及此番被唤来参与武学推演的折彦质,外加半句话都没插嘴的杨沂中就属于无妄之灾了……他们三人早在赵官家提及自家姻亲事务时就无奈出列,可偏偏今日事又是张枢相的,本质上与他们无关,所以连插嘴请罪都做不到,只能在四位宰执周边干站着。

而暂不提这三人如何尴尬,其余人又如何匆匆去传看那奏疏,另一边,赵官家听完这番解释,直接负手走上前来,只在张浚身前一步开外停下:

“德远,卿可知道朕要说什么吗?”

张浚便是知道,此时也只能说不知道,何况他本就不知道……于是这位当朝枢相赶紧摇头。

而这时候,赵官家却是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忽然伸出,按住了张浚已经有些湿漉漉的肩膀:“朕想跟张相公说……今日委屈你了!”

张浚本就是个偏感性的,几十岁了的人还天天幻想自己能混个诸葛武侯的形状,此时闻言抬起头来,居然直接眼圈一红,张口欲言,却又一时哽咽语塞,然后就要当场下拜。

当然了,赵官家如何会让他真跪下,直接手上用力、口中出言,阻止了对方的行动:

“德远,不止是你,还有赵相公、刘相公、陈相公……”

其余三位宰执,赶紧一起向前拱手相对。

“朕想告诉诸卿,接下来几年咱们要做的事情,不光是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就行的,是有数不清的事情要一件件顶着阻力去做的。”

赵玖喟然以对。“而你们身为国家宰执,必然要承其重、当其冲,彼时不光是会有今日这般直接无端攻讦,也会遇到真正的两难之选,而且十之八九会真的出问题、办错事……而朕今日想说的便是,请你们遇到艰难事宜时,切莫要因为一时之气,一时委屈,就自暴自弃,扔下摊子不管了……你们不管了,让朕怎么办?”

四位宰执齐齐一怔,继而齐齐俯首。

而周围文武,却是心下震动之余,想法稍微有了一些偏差。

有些人,立即醒悟,赵官家这不光是要替张相公接下这份奏疏……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他还半公开的给四位宰执做了长远的政治承诺。

而另一些人,如仁保忠,却是本能想到,那位好大名头的李公相,才五十来岁,怕是此生再不能复相了。非只如此,这一波下来,既然触怒了赵官家,虽不至于像党项那里直接杀掉,但按照汉人规矩,直接撵到海南却是一定的了。

果然,下一刻,赵官家重新背起双手之时,忽然提高了音量:“李伯纪不光是弹劾了张相公一番,也不光是训斥了朕……弹劾张相公,张相公已经作出解释还请辞了,只是朕不许而已;训斥朕呢,朕脸皮厚,就不回他了;只是他还说了,他弄不懂朝廷是为了北伐而去镇压南方、羞辱二圣,还是为了镇压南方、羞辱二圣而打起北伐的旗号,你们都是朝廷重臣,也都参与了本月初一大朝会的公议,都怎么看?”

赵鼎早就在等自己的出场程序呢,此时闻言,却是在所有人瞩目之下,毫不犹豫上前一步,与张浚并列,然后朝官家拱手以对:“臣以为李相公这是诡辩!没必要让天子与宰执为了这么一句话做解释!”

“臣也以为如此。”

“臣赞同赵相公言语。”刘汲、陈规紧随其后。

“臣也以为李相公此言可笑。”王彦醒悟过来,随即跟上,却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说到底,李相公此论根本不在于可辩不可辩,只要国家一心一意准备北伐,其论不攻自破。”

王彦之后,折彦质、范宗尹、杨沂中、吕本中、刘晏、仁保忠等人赶紧拱手表态。一时间,只有内侍省大押班蓝珪束手立在赵官家侧后,并未动弹。

而肩膀、无翅幞头全被打湿的赵官家闻言,也是嗤笑一声:“说得好,就是这个道理,只要步子迈开,这些言语便只如今日耳边雨丝一般不值一提……朕就借着这个机会,将扩军一事正式定下,就按照昨日的那个最新方案好了……调整来,调整去,总是差不离的……直接发表出去!旨意、都省枢密院的公文,还有邸报,一起发表出去,当做给李公相的回应!”

赵鼎、张浚带头,带领在场宰执与官员当场应下,而王彦虽然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敢说话。

随即,细雨依旧,众人却是在诸位宰执的带领下散去,而赵官家在杏冈上复又立了一阵子,然后忽然捏了那份奏疏,便装轻身,只带四五名近臣和一队班直,出延福宫,转入西城,乃是在中午之前到了吕本中家……或者说是到了吕好问吕公相家中。

吕好问闻得官家前来,倒是从容不迫迎入,而君臣相见,只在平日下棋的走廊上摆下几案,就势盘腿坐下,随即赵玖自将那奏疏交予吕好问,并将今日之事给吕好问叙述了一番。

“官家处置极为妥当。”走廊上,隔着几案盘腿坐在赵官家对面的吕好问看完奏疏,听完说明,直接将奏疏恭敬摆到案上,这才一声轻叹。“想想前几年,臣为公相时,官家凡事总是让我等相忍为国,今日其实还是相忍为国……但要臣说,今日相忍,怕是要比往年更辛苦,因为彼时是不得不忍,而今日却是可以不忍……正是因为可以不忍,这才艰难。”

旁边廊中,几名近臣,从吕本中到仁保忠再到杨沂中,还有范宗尹、刘晏,几乎人人醒悟过来——官家这应该是来问吕相公如何处置李相公的,而吕相公明显是要劝官家放过李公相。

相忍为国嘛,虽然可以不忍,但还是要忍。

不过,就在下一刻,赵官家却当场失笑:“吕相公以为朕是来问该如何处置李相公的吗?”

“官家不是此意吗?”吕好问好奇相询。

至于其余人,虽然没说出口,却也都在心中这般问了一遍。

“朕既然决定以迈开步子来回应李公相,就已经是准备轻轻放下他了。”赵玖摇头感慨。“毕竟是朕登基后第一个相公,第一个公相,更是靖康以来的国家主战旗帜……他对天下,对国家,对朕,都有大功,朕是不会让他没有好结果的!再说了,他也不是改弦易辙之辈,当日朝廷皆欲降,他那般主张自然是主战派;今日朕欲从速北伐,他还是那般主张,自然就成了缓进派!这点东西,早在建炎初他与宗忠武的分歧便能看出来……而朕终于是承了宗忠武,弃了他。”

言至此处,赵玖微微一顿,方才继续言道:“更何况,朕也知道,他十之八九是先看到速度更快的邸报,然后再收到李经的信函,又过了几日,才忽然得知李经在三月初一那日办了外放,恼羞成怒、一时上头之下,只以为是朕先蓄谋背弃了君臣默契,这才犯了混的。”

“官家大度。”吕好问微微在座中俯首,却还是不免好奇。“可若如此,官家到底是为何来见臣,还将此事首尾告知于臣?”

赵玖端坐在对面,沉默了片刻,方才指着二人之间案上的奏疏认真相对:“朕只是想问问吕相公,你说,朕明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肯定会放过李相公,也明明知道自己不会因为这个事情而停下分毫,反而会更坚决往前去走,但为什么还会在看到这封奏疏后那么生气呢?”

当然是因为你这个官家觉得对方背叛了你!就好像李纲写这封奏疏时是觉得你背叛了他一样!

想昔日建炎初年,你们君臣二人绝对算是相忍为国,甚至有些同生死共患难之态,而不过数载,李伯纪便居然会因为一点点政见就对你这个官家产生了疑惧之心,以至于做出这种事情来。

这里面,固然有些误会,也有李纲那个臭脾气和孩视官家的老心态作祟,可无论如何,身为官家,忽然遭遇到这种事情,当然会觉得愤怒。

吕好问其实一瞬间便在心里有了答案,而且几乎便要脱口而出,但话都到了嗓子眼里,却又咽了回去。

然后,这位公相便只是定定盯住了赵官家,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在渐渐成了雨丝,有了淅沥声的春雨之中,恳切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