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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何下,船队只能载着去往高丽的鸿胪寺官员,以及高丽人的枢相、郑知常的政敌、此番回访大宋的使节,也算是大宋人民的半个老朋友的金富轼返回登州。

老头今年已经算是花甲之年了,还要为国事天天到处跑,也算是辛苦。

不管如何了,三十艘船的货只卖出去七八艘,虽然盈余是有的,甚至是赚了几十万贯回来,但从赵官家这个角度而言却无疑是失败的——因为日本和高丽的谨慎态度摆在那里,想进行超出正常贸易需求的贸易恐怕真需要刀兵才行,但此时大宋是没法像赵官家之前臆想的那般进行远洋作战的。

不是说不可以,而是说不值得。

不说别的,前面还有三千万的窟窿,搞一次远洋突袭作战,又需要多少成本?

便是侥幸成功,市场饱和之下,三五年又能多赚多少?能换回来吗?何况还有战败可能以及许多人力之外因素。

须知道,军费可都是民脂民膏!是虔州窑工、邵武军矿工拿血汗换来的!赵玖除非是脑子抽了,才会选择此时跟日本与高丽动武。

大开海路,倾销商品,搞经济殖民,不是不能搞,但要讲方法,讲时间。

不过,只以北伐而论,若海上暂且不能作为外挂,又该怎么捞钱呢?

大约十来日后,时间来到四月中旬,在御营军队的护送下,高丽使节金富轼、日本使节平忠盛,以及出使往高丽回来的鸿胪寺官员徐兢,外加张俊专门派来给赵官家送‘海贸纲’的队伍,一起抵达了东京。

随即,事情就有些不对路了,先是一众从东面来的人被要求专门南面的南熏门,一开始高丽使团和日本使团还以为这是重视,因为南熏门正对着御街。然而,等到了南熏门,果然有赵官家亲信中的亲信杨沂中率御前班直数百前来迎接,却只是来迎接‘海贸纲’的。

高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包括鸿胪寺官员徐兢都只能目视那些日本、高丽特产外加十几万贯的银钱一路走上御街,在御前班直的护送下直达宣德楼,而自己这些人却在中途被撵到了鸿胪寺下属的礼宾院,然后根本就没人理会。

这个时候,高丽人和日本人才彻底醒悟,敢情自己才是个添头。

“雷川公(金富轼号)。”

中午抵达礼宾院,不过一个时辰,下午时分,鸿胪寺主簿、去往高丽的使者徐兢便去而复返,估计也就是匆匆去鸿胪寺做了个交接便回来了,而回来以后,这位鸿胪寺主簿直接来到了金富轼下榻的地方,抹了一把汗后,不由面露惭愧之色。“今日怠慢雷川公了。不意朝廷只重官家私囊,不重邦交!”

正在院中看邸报的金富轼缓缓抬头,这名年近六旬的高丽枢相仔细打量了一下足足比自己小了二十六岁的徐兢,方才一时叹气:“明叔(徐兢字),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刚过而立之年的徐兢微微一怔,但还是脱口而出:“十年不止。”

“不错。”金富轼将邸报按在膝上,感慨以对。“之前太上道君皇帝在位时,高丽使宋多是老夫来担当,而大宋使高丽只有一次,正是十年前,乃是你来担当,彼时你先在东京随老夫学高丽言语,又一起往开京,再一起折返,同吃同住两三载,乃成异国至交……后来靖康大乱,老夫只以为你我二人此生再无缘分相见,却不料居然能再度同船往来……明叔,老夫是极为珍惜你我情谊的,也看得出你对老夫素来赤诚。”

徐兢闻言微微一怔,几乎失态。

话说,徐兢作为十年前大宋正式出使高丽的使节,却坐视一个彼时的海商王伦通过外戚幸进为九卿之一,而自己一直到此时朝廷需要外交专业人士才被临时提拔过来担任使者是有缘故的——徐兢本人是个善于书画诗词的富贵公子,之前最大的成就就是出使高丽,但他爹徐闳中却是在宣和年间做到两淮转运使的高官!

而在宣和年间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大概率是要丰亨豫大一党的。

实际上也正是如此,徐兢他爹徐闳中不但依附蔡京,还依附郑居中。所以靖康一开始,他就被他爹连累,滚去池州当个某税监负责人去了,一直在那里干了四五年,然后又死了亲爹,守完了孝,再然后又空闲了快一年才被征召过来。

换言之,这位徐大使、徐主簿,根本就是吕本中兄弟、郑亿年兄弟、高衙内兄弟一类的混合体,论倒霉和祖上坏事程度,肯定比不上高氏兄弟和郑氏兄弟,更是全家躲过了靖康大变;论走运也肯定比不上吕本中兄弟,人家吕公相靖康后的传奇经历估计也算是大宋独一遭了……当然,作诗也不如,不过据说画画水平很高。

但这些都无所谓了,关键是,架不住此人当年为了奉承太上道君皇帝,阴差阳错混了个外语专长……可见,懂一门外语还是比较重要的。

“明叔。”

金富轼见状愈发感慨。“咱们虽说是至交,可老夫长你快三十岁,你若是不忌讳,老夫今日便与讲些君子之交不该讲的话。”

徐兢素来服气金富轼,此时闻言自然强压种种情绪,上前来到院中与对方在树荫下对坐。

“明叔。”金富轼按着手中邸报认真相对。“你先与老夫说实话,有没有因为自家仕途起伏,对你们现在这位赵官家有怨怼之意?”

“怎么会呢?”徐兢尴尬一笑,扭过头去做答。“我家中沦落乃是靖康时的事情,便是怨也只怨渊圣皇帝,最多扯上退休的吕相公、许相公,乃至于李光李中丞那些人,官家对我只有起复之恩。”

金富轼一声不吭,只是盯住对方不放。

徐兢沉默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周围,这才低声相对:“其实还是对王伦那种幸进之徒有些不满,一个海商,只因为走了外戚的路子,便一朝成了九卿,位列秘阁……”

“只是王伦吗?”金富轼终于开口,却还是盯住对方不放。

“自然不止是王伦一人。”徐兢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低声叹气。“一朝回京,虽说又做了七品京官,可昔日旧识一个不在,还是有些彼黍离离之心……况且,满朝朱紫皆是往日小吏、末官,自己虽然知道这是天下大乱,时势使然,但心中却还是有些难以释然……总想着,想着能更进一步,不让先人蒙羞。”

说到最后,徐兢居然有些面红耳赤,然后直接低下了头。

“老夫晓得了。”金富轼微微点头,顺势说了下去。“然后就对整个朝廷大略,对你们官家,都隐隐有了抵触之意……这其实也算是人之常情,便是老夫在高丽,因为领着开京(汉城)两班,不也与西京(平壤)两班势同水火吗?但是明叔,大宋与高丽并不同……”

“是。”徐兢勉力抬起头来,面色还是有些尴尬之态。

“高丽那里,老夫总是有三分把握收拾掉那些人的。”金富轼看到对方神色不靖,便语气放缓,微微笑道。“可大宋这里呢,却是赵官家的一言之堂!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你们这位赵官家逢大乱而起,收拾人心,建制御营,凡七八载使国家到了这个局面,便是有一两个不满的,又如何呢?谁能真正反对他?李纲李伯纪何等人物,上了个那么激烈的奏疏,可曾动摇一丝一毫?而你一个区区七品京官,要真是心怀怨怼,还能找到什么好不成?”

徐兢坐在金富轼对面,双手按住膝盖,忍不住长呼了一口气,似乎放下了什么负担一般:“谁说不是呢?”

“而且你之前言语其实是有道理的。”金富轼继续循循善诱。“你是所谓蔡京余党,是被眼下那些江南缓进派,是已经被这位官家摒除的渊圣旧臣所敌视的,若非是这位官家和小吏出身的首相当政,你哪来的机会重登仕途?便是你我二人,又哪来的机会在此处剖心挖腹?要珍惜眼下才对。”

徐兢叹了口气,终于起身拱手低头:“雷川公说得对,是我错了。”

“明叔晓得这番道理就好。”金富轼见到对方认错,心中宽慰,当即颔首。“如今大宋政治清明,官家又是个锐意进取的,你如此年轻,只要姿态摆对,认真做事,将来未必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超过你家先人的……且坐。”

徐兢坐回原处,颔首不及,愈发释然起来。

而金富轼却俯身挨过去,恳切相对:“现在咱们回头再看你那句话,便是没有怨怼之意流露,你的话也不对!想你们那位官家,后宫只两个贵妃,内侍只几百,还多是靖康旧人,宫苑做鱼塘的做鱼塘,改成蹴鞠场的改成蹴鞠场……我三四年前在宫中一见,便晓得这位天子心存大志,一心一意是要雪靖康之耻的……这种天子,七八年没在意私囊,怎么可能今日就在意私囊了?依着老夫来看,所谓私囊,怕也是公囊,张俊送来的海贸纲,十之八九还是要存起来给国用的。”

徐兢沉默了一下,还是微微挑眉摇头:“便是如此,重视死物,无视邦交,也是因小失大……”

“那倒也未必。”金富轼忽然苦笑。“老夫倒觉得,你们官家这是在给我还有隔壁那些日本人提醒呢……倒是明叔,你没看最近一期的邸报吗?”

徐兢微微一怔:“雷川公何意?邸报上有什么?”

“明叔且长点心吧!”金富轼愈发苦笑,却是将膝上邸报折起,塞给对方。“拿去,老夫刚刚着人买的,只刚刚看完头版头条,你也看完这头版头条再说!”

说完,金富轼负手起身,就在自己下榻的院中摇头踱步。

而徐兢怀中打开邸报,只是一看,便惊愕起身,然后扭头看向了金富轼:“朝廷竟出如此荒唐之策?成何体统?!”

“靖康之变,那才叫不成体统!”金富轼头也不回,只是一边负手踱步,一边长吁短叹。“国家北伐缺三千万贯,公开向天下求聚财之策,怎么能算是不成体统呢?况且,此举难道不是按照你家张枢相建财一略所施为的吗?也算是示民以诚了。”